一个人的盛世

　　贺如琢正在低头品尝他亲爱的香草拿铁，没有立即回答姜盛的问题。
　　然而这阻止不了姜盛继续追问他。

　　姜盛微微皱着眉头：“你参与其中，是因为自己想要这么做，还是因为负有使命在身？”
　　根据姜盛的判断，贺如琢在“邱子霏坠楼”事件中所担任的角色及其所作所为无疑属于“非人类干预人间事”的概念范畴，他担心贺如琢明知故犯越过了界限，之后将不得不为此付出相对沉重的代价。
　　邱子霏的遭遇固然让人不忍，可贺如琢毕竟是非人类，他若是强行干预了，结果反而会有可能适得其反。

　　贺如琢当然明白姜盛的顾虑所在。
　　他放下杯子，淡定道：“我心里有数。”

　　“非人类对人间事的干预程度确实有限，但总有我能够为她做的。”贺大少爷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些许姜盛对他的担忧。
　　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对上姜盛沉淀着复杂而又隐晦的种种欲说还休情绪的一双深眸，不由自主地轻笑了一声：“姜盛，我到底比你多活了那么多年，曾经气得我爸妈甚至放话说要把我逐出家门的混账事我也做过不少，只是最近这些年因为过得比较安逸，所以我也跟着变太平了许多——”
　　“你放心，在这一类事情方面，我比你所了解的还要会拿捏分寸。”

　　贺如琢没有直白地回答姜盛的问题，但是姜盛想要知道的，他都糅合在这一番话里了。
　　他插手邱子霏的事情，是源于他自己想要这么做，与他的身份和所担负的责任无关。

　　姜盛默了默：“方便和我说说么？”
　　你打算如何干预，又是怎样设计实现的。

　　“没什么不方便的。”贺如琢云淡风轻道，他既然在镜头前现出了身形，自然是无所谓被人发现照片里的“好心过路人”是他的，更勿庸说他当场还大大咧咧地在麻利面前露了脸，“由于公司的缘故，我的手里掌握了不少有用的关系，在获取信息情报上有一定的优势。”
　　“通过其中的某一条关系，我知道了邱子霏会在西郊工人房出事，就提前安排好了贵生医院的救护车，掐准了时间在那些人离开后及时地带走了受伤的邱子霏。”

　　“贵生医院性质特殊，没有特许调查资质的查不到他们的收治和行医记录，他们的行程踪迹对外会受到专门的保护处理，即便是央京总府的有关部门，也不得随意公开或是泄露。”
　　“我只是在那辆救护车来回医院的路上做了一点手脚，模糊了目击路人对救护车的印象而已。”贺如琢顿了顿，不紧不慢地向姜盛解释道，“所有在那天见过那辆救护车的路人都会记得自己看到了一辆救护车，但是不会认为那辆救护车就是爆料中最终载走邱子霏的那一辆。他们不会觉得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关联，也不会对他人提起任何相关的事情。”
　　“就这么简单。”

　　贺如琢神色淡淡，仿佛他正在同姜盛谈论的真的是某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尽管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让人被动选择性遗忘绝不是像眼下贺如琢语气里透露出的这般云淡风轻的事情。

　　“那对于有特许调查资质的，又当如何？”姜盛又问。
　　贺如琢倏尔一笑：“急救中心派车一贯奉行就近原则，有好心的过路人发现邱子霏坠楼，正常人的第一反应即应该是拨打央京急救中心的急救电话，再由急救中心根据患者所在地址安排附近的医院派出救护车收治患者——贵生医院本就是距离西郊工人房最近的医院，由它出车收治在西郊工人房出事的邱子霏，名正言顺。”
　　贺大少爷不愧是妖，而且还是妖类中的佼佼者，对央京民间通俗传说中的“妖区”西郊西拂区了解得很透彻，甚至可以说是将邱子霏坠楼事件的前后发展都盘算得明明白白。

　　姜盛陷入了沉默。
　　他必须承认，在安排救治在西郊工人房坠楼的邱子霏这件事情上，贺如琢想得十分周到，安排得也相当妥当，如今于他的这一番解释的话亦且称得上坦诚。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觉贺如琢还有什么事瞒着他。

　　不过这完全是意料之中且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们是好朋友，但也仅仅是好朋友，即便是再亲如家人，也终究身份有别。
　　贺如琢不说，姜盛便不问。

　　就这样沉默了须臾，而后姜盛轻叹了一声，主动终结了这个由他挑起的话题：“我想要找你说的就是这些。如琢，你今天亲自上门来寻我，想要当面与我说的事情，是什么？”
　　“我想要请你帮我一个忙。”贺如琢眸色深深地与姜盛对视，神情霎时变得无比郑重。

　　“什么？”姜盛问。
　　“我记得你以前参加过很多志愿者活动，高中的时候更是一得空就往福利院、养老院、疗养院之类的地方跑，养育你多年的佳期福利院你去得最多，其他的也去过不少。”贺如琢徐徐道，他望着姜盛，目光诚挚而又信任，“所以我想问你——姜盛，或许你接下来有时间去贵生医院做义工吗？”

　　“贵生医院虽然在人间低调，但实际上资源丰富，实力不容小觑，只是因为暗中背负着不为人知的使命和秘密，故而不得不在人间与人前有所伪装。”
　　许是为了给自己后续用于说服姜盛的话进行更好的铺垫，贺如琢先向姜盛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看似在人间“资质平平且名不见经传”的贵生医院。

　　“现在邱子霏人在贵生医院里，救治和护理方面都有专业的职员专门负责，完全不需要我这样的外行人来瞎操心。”
　　“只是这些都是基于生理上的照顾，在心理问题方面，我想她应该更需要你。”

　　因为在贺如琢看来，姜盛和邱子霏同样是人类。
　　他们同样知道这世间确实有非人类的存在。
　　而且同样需要汲取一定源自非人类界的力量来处理其在人类界无法面对或解决的事情。

　　话说到这里，姜盛顿时明白了贺如琢的用意。
　　他爽快地答应了贺如琢的这一请求，道：“当然。”
　　刚过完了一个充实而又快乐的春节假期，姜盛和邵斯明合作的研究课题进度喜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接下来除了正常的实习上班时间以外，姜盛都能够有空。
　　他当然可以帮贺如琢这个忙。

　　“多谢。”贺如琢向姜盛微微颔首，自唇边流露出一抹轻浅的微笑。
　　“这个人情算是我欠你的。”霸道贺少如是许诺道，“我以后一定好好还你。”

　　姜盛轻笑：“好啊，我等着。”
　　贺大少爷的人情，可不是人人都能欠下和被欠的。

　　姜盛虽然在此之前并不了解贵生医院，但是在贺如琢同他说起的时候，他虽表现得陌生，但眼底却总保持着一份笃定。
　　见此，贺如琢便知道，他聪明的人类朋友姜盛已经从他方才的言行中大致领会到了贵生医院在暗中所背负着的某些“不为人知的使命和秘密”。

　　于是贺如琢欣然开口，直接认可了姜盛自行推断得出的这一份笃定：“就像你所预测的那样，贵生医院虽然开设在人间，也面向人类提供服务，但是实际上与非人类界具有更深的渊源，它的职工基本上都是隶属于四司府的非人类或是身负至少百年传承的能人异士。”
　　他开始向姜盛介绍贵生医院的真实背景。
　　“央京市内实际上有不少这样的地方，比如贵生医院，又比如你本就知道的安生福利院和非疾精神病院。除了上述的设定背景和职工构成相似之外，它们的共性还在于它们服务的对象主要是非寻常人类和命数需要的人类。”

　　为了让姜盛更好地理解，贺如琢举了两个姜盛已知的例子，安生福利院和非疾精神病院。
　　姜盛以前去这两处做过志愿者，所以对它们的属性比较了解。

　　安生福利院说白了就是非寻常人类的托儿所和养老院。
　　非疾精神病院的性质则相对要更复杂一些，除了部分在院里养伤或是养老的，还有部分需要在人间秘密落脚的，以及部分想要在城市区域内闭关修炼的。
　　——在央京民间被传得邪乎无比的非疾精神病院中时不时会出现的“鬼哭狼嚎”和在院“患者”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看似不正常的“疯魔症状”，实际上不是院里住着的非寻常人类因为在修炼过程中受伤给疼的，就是由于自身修炼无法得到突破给精神煎熬和痛苦的。

　　贵生医院的情况与它们类似。
　　“贵生医院历史悠久，你一定想不到，它的前身其实是一家客栈，名字就叫‘贵生客栈’。”

　　贺如琢随意地抬了抬手，一张贵生客栈的昔日剪影眨眼间出现在他和姜盛的面前。
　　只见高门大匾，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琼楼玉宇，毫不违和地坐落于旧时央京西郊郁郁葱葱的植被之间，简直就是古代的五星级大酒店。

　　姜盛不由得心想，倒是颇有精神容器界楚家的风格。
　　不过楚家自古便有自己的一条龙服务产业，想来是不会在此之外再单独另开一家客栈的。

　　“贵生客栈由上界的某位不可说的大佬创立，一开始由那位大佬自己带领团队独立经营，后来因为大佬事务繁忙，又恰逢上界改革，贵生客栈自此转而从属于命司府。再后来，人类社会极速发展，四司府在人间的布局设置同时逐渐丰富，贵生客栈随之转变成为贵生医院。”
　　半空中悬浮着的昔日剪影缓缓流动，逐渐从贵生客栈变迁成为贵生医院。

　　“贵生医院明面上遵循的是人间医院的经营模式，但暗地里同时延续了贵生客栈的经营模式，医院和客栈这两条线路同时运营，在内部区分为院部线和栈部线。”
　　“而贵生客栈入住需要资质，其顾客必须持有贵生客栈的专属令牌方可成功办理入住。”
　　贺如琢稍稍停顿了一下，低头喝了口他的香草拿铁。

　　眼前的贵生医院剪影渐渐退去，取而代之在他们面前出现的是三块模样不同的令牌。
　　贺如琢向姜盛简单地眼神示意了下，悠悠道：“贵生客栈有三种令牌，分别是‘贵’、‘生’、‘客’——”分别对应了此时他们面前呈现的那三块令牌。
　　“‘贵’字令牌是特许例外的万能令牌，寓意其持牌者或是用牌者是贵生客栈应当拼尽全力招待的贵客，数量极少。”
　　“‘生’字令牌是天道容许的转机令牌，寓意为一线生机，通常都会合于其持牌者或是用牌者的命数。”
　　“‘客’字令牌则是人情关系的居住令牌，寓意容留居住，想要在人间低调养伤、养老或是短期出差落脚的非寻常人类大多数会持‘客’牌入住贵生客栈。”

　　“我为了让贵生医院出手收治邱子霏，保她在休养期间得以脱身于人间纷繁算计的种种，便是用了一张不算难得、也不算易得的‘生’字令牌。”
　　姜盛喝咖啡的动作蓦地一滞。

　　半空中呈现的三块令牌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抬眸，望向贺如琢的双眸里映现出它们消失前最后的模样。
　　贵，生，客。

　　客生贵，客贵生，生客贵，贵客生。
　　众生皆为世间客，贵贱相一，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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