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市检专案项目组正式成立当日，市检察院最大的会议厅内整整齐齐地坐满了身穿制服的市检内部工作人员。
　　市检内部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全员明里暗里都在关注着的大场面了。
　　管理层显然对这一不争的事实心知肚明，所以一点也没藏着掖着，在委员会决议通过后就直接在全院范围内召开了一个大会，郑重宣布了专案项目组的成立。

　　由市副检察长严刚亲自作为主持人主持会议。
　　严刚作为如今市检内部经手管理事务最多、最广泛的领导，主持会议对于他来说早已经是驾轻就熟，简洁明了的几句开场白就将大会内容直接引入了正题。
　　接着，市检察长车厘被客客气气地请了上来，郑重代表市检察院委员会正式任命市副检察长蒋义宏为本次的专案项目组负责人。
　　其后，被委以重任的蒋义宏登台，代表专案项目组情真意切地表了一番决心，并当众公布了本次入选专案项目组的组员名单。

　　蒋义宏难得地收敛了他常年都会带在脸上的笑意，虽然脸色表情完全称得上是温和平静，但却仍然透露出一种不容侵犯的气场。
　　他语速不快，语言表达却很流利，字句间仍旧带着他那标志性的很老干部的说话风格，一番话被他说得抑扬顿挫、感情充沛、令人动容，极具现场表现力和感染力。
　　即便是不少觉得蒋义宏如今在院里也就是个占着位置、徒有其名的吉祥物的某些个一心想要往上爬的后辈，逢此时刻，也不得不由衷且默默地在心底慨叹上一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会议厅本就面积可观，眼下又是在开会，在座的还都是经过了重重选拔入职、综合素质万里挑一的市检工作人员，所以自始至终会议厅内都安静得很，基本上全场只能够听到蒋义宏慢悠悠地说着话的声音。
　　在蒋义宏不急不缓地公布专案项目组组员名单完毕之后，现场更是一片寂静，霎时间简直是地面上轻轻掉落一根银针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掌声响起。
　　掌声落下。
　　一直到蒋义宏讲话完毕，稳步走下讲台，现场都维持着一种诡异的肃静。

　　会议就在这样一片诡异的肃静里顺利落幕了。
　　以车厘、严刚和蒋义宏为代表的、坐在会议厅最前面一排、工作事务繁忙的管理层先行一步，坐在后排的、其余的市检工作人员们不敢跟领导们走得太紧，要么慢悠悠地起身，隔了一段距离跟在领导之后离场，要么索性留在了会议厅里，或站或立地凑在一起私下低语。
　　徐清风因为座位坐得比较中间，见会议结束后他身旁坐着的人大多还没走，便也顺势在原地多坐了一阵子。

　　董滨就坐在位于徐清风前两排斜前方的座位，此刻也还没走，正眉眼带笑地和身旁的两个同事聊着天，整个人在无形中透露着一种春风得意的感觉，显然是如愿以偿得十分欢喜。
　　“可把董滨这小子给得意的……”坐在徐清风身边的胡建康悄悄地看了一眼一脸自得的董滨，以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倾向徐清风的姿势小声嘀咕了一句，像是在下意识地和徐清风进行对话。
　　作为徐清风的老同事，胡建康自然也见多了董滨这个后辈野心勃勃的样子，故而对董滨的印象一直都不是很好，双方在日常工作中始终都仅仅保持着表面的礼貌与和平。

　　可惜他想要与之发起对话的徐清风并没有把他的这一番吐槽放在心上，甚至都没有出于基本的礼节而对此作出回应。
　　因为徐清风知道，此时此刻不但有很多人正在像胡建康一样暗中观察和吐槽董滨，而且还会有更多人正在私底下议论他。
　　比如，大概就在他们身后右后方两到三排的位置区域就有三个人正在讨论着与他有关的话题，并且话题中所涉及的具体内容都不是很正面。

　　有人在像胡建康似的向身边人偷偷地小声嘀咕：“果然有关系就是不一样。”
　　也有人傻眼震惊，回过味来以后若有所思：“不是吧……这么玩的吗？这下事情可就有意思了……”

　　还有人迫不及待地将徐清风和其他已知“有关系的”做起了比较，大有一种誓要当场探讨出“究竟谁的关系更强一些”的气势。
　　“怎么回事？这大好的有利于晋升的机会，啥都有的大少爷没上去，反倒是该避嫌的徐清风和没关系的董滨上去了？”
　　市检内人尽皆知，他们私下所述的不带有任何其他具体指代信息的“大少爷”，直接指向的就是他们市检内的知名关系户，西门梓谌。

　　“可能是因为双方的关系范围不一样吧。”比较者的同伴在一旁显然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接话道，“大少爷家的关系我听说主要在商务和公安那块。司法这边可能还是那谁的关系更硬挺一些。”
　　他的声音努力压得很低，话也故意说得含糊，让人听了也不好拿准他话里的那个“那谁”到底是指徐清风还是与他有旧的成希平。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里面的水太深、太浑了，到处都充满了危险，人大少爷多金贵，本就生在罗马且家里附赠有通天梯了，哪里又瞧得上这于他而言风险和收益完全无法成正比的小小晋升机会。”

　　徐清风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这时候是真的有感觉到自己的听力好像在悄无声息间变得更加好了。
　　即便是他以前年轻时的巅峰期，他自觉当时的听力也未曾能够达到现在这般灵敏准确的程度——也不知道是否是由于会议厅刚才太过寂静的缘故，所以才会导致他产生这样的错觉。
　　不过他向来懒得掺和进这种满是人性考验的纷争当中，即便是听见了也只会假装没有听见，主打一个“置若罔闻、置身事外、仿佛与我无关”。
　　眼看着占据他们这一排座位其中一端尽头的人走了，通行的过道复又恢复了顺畅，徐清风立即淡淡地转眸看向胡建康，神色如常道：“老胡，我们也走吧。”
　　“好咧。”胡建康痛快地点头答应，站起身来就跟着徐清风从容退场了。

　　工作原因在前，这一天徐清风提早下班回了家。
　　不曾想他刚到家进门，一低头就在玄关处看到了一双很是眼熟的女鞋，俨然正是他的妻子潘念最近上班通勤常穿的那一双。
　　徐清风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潘念并没有休假，一早就和他一样上班去了，他们夫妻俩都很热爱自己的工作，平时都有早早地去单位吃早饭的习惯。
　　根据当下的情形，徐清风不难从中推断出潘念已经回来了，并且大概率和他一样，由于某种临时发生的特殊原因，在这一天提前下班回到了家，且她回来得比他更早。

　　徐清风顺手关上家门的声音并不算轻，更遑论说潘念本身就具有颇高的耳聪目明的职业天赋，一听到徐清风回到家的动静，正在厨房里提前准备晚餐的潘念立马就踩着拖鞋走出来相迎。
　　“清风，你今天怎么提前这么多回来了？我汤才刚要炖上……”

　　徐清风在央京市检察院就职，潘念在中央警厅就职，两人的通勤时间差不多，理论上的工作时间也是一样的，但是他们的工作内容不定，行程安排上难免会有浮动性，因此他们夫妻俩一般都是谁先到家谁先备餐，后来的视情况确定是两人一起准备晚餐，还是干脆直接单独承包后续的清洗整理工作。
　　潘念这一天回家回得早，见时间绰绰有余，就想着给徐清风准备一个惊喜，炖个他们家久违了的豪华版养生鸡汤。
　　——哪里能够想到，她刚有条不紊地完成前期的一系列准备工作，端锅上灶正要开炖，就听到了徐清风也提前回家了的动静。

　　“有工作变动，我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工作时间可能都要临时调整，所以今天就提前回来了。”徐清风换好鞋径直向潘念走去。
　　“没事，不着急，时间还早着呢。”他抬腕看了眼手表，现在才差不多下午三点半，“正好我可以和你一起准备晚饭，有什么是我能够帮忙的吗？”

　　潘念稍想了想，没有拒绝徐清风温情满满的主动提议，转身去给他拿了家里的另一条围裙递了过来。
　　于是，这天下午，阳光灿烂，徐清风和潘念夫妻俩气氛一派祥和地一起在家做了一顿堪称丰盛的双人晚餐。

　　鸡汤还在炉子上炖着，这天晚餐的烹饪却是已经接近尾声，厨房里其他方才用过的食材和器具都被徐清风收拾了个干净，就等着最终的晚餐新鲜出炉了。
　　小火慢炖着锅里的鸡汤，太阳缓缓地西坠，明亮温暖的厨房里清香满溢。
　　夫妻共厨，井然有序中处处可以得见多年夫妻携手与共的默契与情意，端的是一派极易令人无声动容的岁月静好的美好景象。
　　如果……他们夫妻二人皆没有各怀心事的话，那此时此刻当真是再好不过的光景了。

　　估摸着距离晚饭还要一段时间，潘念给她和徐清风切了个桃子作为餐前甜点，一边切，一边状似无意地“闲聊”起了她回来想要和徐清风交谈的重点：“清风，我今天听师弟透露，则济集团的一系列案件马上就要由中央警厅移交市检了——你们院里是不是都已经准备好接手了？”
　　当然，这里的“透露”必然指向的是隐晦的透露。
　　潘念和她那师弟的关系，与徐清风和向海的关系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双方是有一些交情，但是平时都不会摆到明面上来，也不会因此而耽误彼此的工作。

　　“算是吧。”徐清风默了一默，似乎是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选择坦诚告知潘念，“专案项目组成员的选拔出结果了，我如愿争取到了一个名额。”
　　“阿念，我不甘心、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潘念怔了怔，顿住了切桃子的动作。
　　她缓缓放下刀，转头看向徐清风，竟是慢慢地红了眼睛，目光泠泠，语气却十分平静：“……好。”
　　“你要小心。”潘念温柔地叮嘱徐清风道。

　　徐清风点头，回望向潘念的眼神专注而又温柔：“我明白的。”
　　“阿念，你也要小心。”
　　潘念是他的爱人，也是他最为重要的至亲。一旦市检的专案项目组正式启动，他参与其中，说不定会随之为潘念带来不小的麻烦。

　　“我心里有数。”潘念双眸中的水光如同平静湖面泛起的涟漪一般稍纵即逝，她淡淡地回过头，重新拿起了放在案板上的水果刀，继续有条不紊地切桃子。
　　“我是退下来了，又不是不中用了。”
　　“咔嚓。”
　　“真要有人来找我的麻烦，就别怪我反过来要他好看。”
　　“咔嚓。”
　　“顺带告诉一下某些不怀好意的，我在中央警厅工作那么多年不是白混的。”
　　“咚”的一声，潘念把切桃子剩下的桃核扔进了厨房里的厨余垃圾垃圾桶。

　　徐清风微微一笑，同潘念说起了今天的内部会议和专案项目组的大致情况。
　　“我也万万没想到，委员会最终居然选定了蒋检作为专案项目组的负责人。”毕竟蒋义宏之前在院里真的完全是一副就等着光荣退休了的养老作风。

　　徐清风其实心里是有不少顾虑的，但是为了避免潘念担心，他尽量把话说得从容平静，仿佛虽然现实中存在一定的问题、但问题不大、他对此已经能够做到胸有成竹：“我不知道……蒋检是否可信。”
　　本来则济集团背后的浑水那么深，调查处理这一系列案子就已经足够危险了，如果蒋义宏的实际立场还不是和他们一边的，那么徐清风的处境无疑会极为危险。
　　“师姐在此之前严词警告过我，让我远离则济的案子，我不清楚，她是否在隐晦地提醒我什么。”就好像潘念的师弟隐晦地向她透露则济的案子即将由中央警厅移交市检察院一样。

　　徐清风推测，或许，向海是知道一些蒋义宏的背景，从而认为他并不可信。
　　又或许，在与则济集团这一系列案件相关的事情中，潜伏设有针对他的局。向海对此有所知情，不想眼看着他被引导入局，更担心他会被困其中、无法脱身。
　　向海的话无法言明。
　　不过徐清风确是心志坚定，无所畏惧，不可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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