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盛世

　　左右两边走廊的故事兀自发生着，丝毫不受外界的影响。
　　姜盛站在中间的黄金镶宝石镜子前，就像是个透明人一般。
　　若是当年的姜盛还会被走廊两边正在上演的悲剧吸引去几分注意力，今日的姜盛在确认走廊两边的情景确实一如当年的重演之后，便默默地将目光转移到了面前不远处的黄金镶宝石镜子上。

　　这面镜子的异常显而易见。
　　暂且不说它所在的位置、外表的奢靡和带给人的观感在此情此景下是多么的不合常理，光是它的镜面反应本身就不符合作为一面普通镜子的设定。
　　——因为挂立的角度刚刚好的缘故，这面黄金镶宝石镜子能够清楚地映照出走廊两边的情景，以自身为中点，镜子里的两边走廊仿佛互为镜像。
　　由此看来，这面镜子理应是再清楚不过的。
　　可是姜盛就站在镜子跟前不远处，与镜子间的距离远近于两边走廊上的“人”，镜子里却没有映照出分毫他的影子，唯有左右两边的走廊布景和未完故事在冰冷清明的镜面上堪称蓝光画质地呈现着。

　　突然，镜子周围的光线暗淡了下来。
　　左右两边走廊上随之彻底没有了声响，唯有姜盛跟前不远处的镜子一言不发幽幽地开始发起光来。
　　镜子散发出的光芒笼罩在姜盛的周身，无声而又温柔地将他团成了一团光晕。自身散发出来的光芒照得镜子原本冷清的镜面倏而一片朦胧，接着，原本冷清的镜面上徐徐地映现出光团的轮廓。
　　光芒渐渐暗淡，镜内反映的走廊布景分毫不差地还原，姜盛的模样也在镜中渐渐地清晰分明。

　　姜盛默默伫立在镜子前，眼神沉静地注视着镜中约莫七八岁时的自己稚嫩的样子，耐心地等待着。
　　果不其然，姜盛没有等多久，就听到身后一如当年那般传来了一名女子语声温柔的轻叹：“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这里，是哪里？”姜盛抬眸注视着眼前不知何时出现在镜中他身后的女子，从容不迫地问。

　　果真，今日梦中遇到的，依旧是当年人。
　　不知何时出现在姜盛身后的这名女子虽然模样生得不甚起眼，但是气质超绝，周身都透着一股世外神仙似的淡然，却又不会因为显得仙气飘飘而脱离尘俗。
　　姜盛未曾准确地记住她的容颜，但却印象深刻地记住了她的特别气质。

　　“来时路是人间。”穿着一身黑白相间小礼裙的女子平静如水地同姜盛陈述解答道，“走廊的两边是人间在镜面折射下所呈现出的互为镜像的不同世界。”
　　“位于你现在左手边的，是顺时景，为顺应当前人间时局之景，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小人间。”
　　“位于你右手边的是逆时景，是与当前人间时局相反的景象，你可以理解成小人间背面的平行时空。”
　　“如今你都见过了，你可以告诉我，你更喜欢哪一种情形吗？”身后的女子透过他们面前冰冷清澈的镜面，定定地直视着姜盛的双眼，问话的语声却是轻淡。
　　若是能够仔细分辨，尚还能够从她的双眼里读出几分含蓄的笑意。

　　她回答了很多，却又只字未答姜盛所问她的“这里是哪里”，反而借此机会向姜盛反问了一个问题。
　　看得出来，她这是有心要考验姜盛。
　　其貌不扬却难掩气质，身处诡异之地却能够处之泰然，看穿了他身份的特别之处但对他没有恶意，反而流露出有心要考验他的意图——
　　由此种种，经过孩童时期的数年经历已然对这世间的规则架构大致有所了解的姜盛不由得对来者的身份有了大概的猜测。

　　姜盛坦然地在镜中与女子对望，闻言坚定地摇头：“我都不喜欢。”
　　“无论是顺时景，还是逆时景，都是万变不离其宗，本质上的东西毫无差别，等级依然鲜明，欺凌依旧存在。”
　　当今的人间男性仗着其相较女性所有的社会地位优势和身体力量优势欺辱女性、侵占女性的生存空间是不对，若是反其道而行之，也依然是不对。
　　问题的关键，从来不在于性别。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世间之存在，谁生谁死，谁强谁弱，谁长谁消，对于浩瀚乾坤而言，皆是无关痛痒，无甚差别。”
　　女子轻笑，目光凌凌地凝视着清亮的镜面，似是在透过镜面看向什么。
　　在姜盛看来，那几乎是一种看破红尘、俯瞰人间的眼神。
　　“如今是人间界正当道，顺时景便是人间。然而人间却并非是昔日的顺时景。未来的顺时景为何，人间又将在其中处于怎样的位置，谁又能够说得准呢？”

　　“但是天地需要平衡。”孩童模样的姜盛少年老成地说道，语气中看着一种远超乎他这一年龄应有范畴的自信和笃定，“于是，便有了法则。在此世间所有之存在，都须要遵守与维护各自的秩序和规则，还有天地间的共同法则。”

　　“天地广阔，生息亿万，彼此之间都未必相识相通，你又如何能够让不相识相通的各类存在、各个种族、不同个体不破坏彼此的规则和秩序，进而一致达成天地间共同法则下的平衡与和谐呢？”
　　女子饶有兴致地垂落眸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镜中的姜盛。
　　映着冰冷光亮的镜面，她温和淡然的神情有若神灵悄然的垂怜。

　　姜盛略一思忖，便又老神在在地给出了答案：“只要彼此的秩序和规则之间能够达到制衡，就能够适用于或是就此形成天地间的共同法则。”
　　“而后，亿万生息就只需要知悉和遵守他们各自界内的秩序和规则即可。”
　　姜盛一边说着，一边眼里闪烁着莹莹的光辉，愈发显得他的这一番话不像是忽然间有感而发，而是他真正思考过后怀揣在心的由衷观点了。

　　“你欲如何？”瞧着姜盛方才小小年纪、却对此像是颇有野心的样子，女子不由得含笑挑了挑眉，话语中竟隐隐表现出几分期待。
　　姜盛转过头，身子却只是侧身，回眸正对上女子笑吟吟的双眼，一脸认真地答道：“有关法则的落实，无外乎于立法、执法和司法。天地不仁亦至仁，天道法则自有祂的立法和司法方式，唯有涵盖这世间亿万生息存在全过程的执法，是不能完全依赖天地和上界自行完成的。”
　　“我想要学法‘破镜’。”姜盛严肃却年轻的俊脸在黄金镶宝石镜子的辉映下也莹莹地散发着光，衬得他年少轻狂而又神采飞扬，“我想要守护人间的平衡和这世间的平衡，是以顺时景与逆时景的各自平衡而达成的平衡，而不是顺时景和逆时景互为相反之镜像整体所达成的平衡。”

　　“好孩子。”女子微笑着，如同疼爱自家孩子的家长一般，伸出右手轻柔地摸了摸姜盛的头。
　　姜盛忍不住愣了一愣，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默认了女子的好意，没有设法躲开女子动作自然地向他的脑袋伸来的手。
　　“姜盛，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女子满眼慈爱地垂眼看着姜盛，用如玉的右手食指尖轻点了点姜盛的额心，语重心长地叮嘱，“好好地活着，好好地长大，好好地做人。你的命格特殊而贵重。只要你愿意，你以后能够救很多很多的人。”
　　“无论是方才顺时景内的女人，还是逆时景中的男人。”

　　女子修长如玉的食指尖轻点在姜盛的额心，落下了温凉的触感。
　　“小海……”姜盛睫羽轻颤，心中依然挂念着自己不慎跟丢的小伙伴。
　　“你放心，他也会安然无恙地回去的。”女子浅笑着答道，“你只管自己回去，明早睡醒了，就能够和往常一样看到他了，保准全须全尾，活蹦乱跳。”

　　姜盛听了，第一反应竟不是心中大定，而是下意识地蹙起了眉。
　　他抬眼望着一脸温和的女子，神情显然仍旧是有所顾虑：“前辈，晚辈听闻有一部分人类会因为先天或后天导致的魂体不稳患有离魂症。对于寻常人类而言，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离魂出壳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轻则影响身体健康，重则直接关乎神魂性命。小海他……”
　　说到这里，姜盛便不忍再说下去了。
　　他相信眼前的女子必定能够听明白他的意思。

　　“旁人会，但是你的朋友小海不会。”女子浅勾了勾唇，如实地回答了姜盛，“他的离魂，是上苍赐予他的天赋，就如同你生来就是鬼见者一样。”
　　“更何况，他有人护着。”女子说着说着便抬起眼，似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镜中的某处。

　　女子的这一番话可谓是意味丰富。
　　离魂是天赋，暗中有人护着——这配置，通常情况下就是非寻常人类二代了，当然也有小概率是像姜盛一样的“天选孤儿”。
　　那么……小海这一夜会突然间离魂离开佳期福利院、又恰好被姜盛发现然后引得姜盛跟了他出来的故事发展看上去就显得格外的耐人寻味了。

　　“姐姐。”
　　正当姜盛细细地咀嚼消化女子的这一番话的时候，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清越的嗓音。
　　他猛地回过头去，发现原本与外界镜像丝毫不差的镜面内容再次出现了变化。
　　一名同样外貌平凡且长相与前一名女子不是很相似的女子不知从何时何地出现，居然在镜中沿着姜盛来时走廊的镜像，向伫立在镜子前不远处的姜盛款款徐徐地走来。

　　当镜中的女子不紧不慢地在姜盛面前站定脚跟的时候，周围彻底地暗了下来，唯有立在他们之间的黄金镶宝石镜子光芒愈甚，渐渐地凝聚成一团又一团的莹白，而后——宛若光芒的花瓣一般，在无名清风吹拂而来的一瞬间，倏然凋落。
　　镜中的女子却没有随着镜面的消弭一同不见。
　　镜子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黄金边框在镜面消失后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个门框。
　　镜中的女子跨过门槛，轻盈地降落在了姜盛和她姐姐的面前。

　　“阿燕，你来啦。”姜盛听到身后的女子亲昵地开口，同自镜中而来的女子说话的语气愈加的温柔。
　　此刻的她，仿佛不再是淡然处世的仙，而只是这凡尘世间之中的一位寻常的、只是生性有些淡漠的姐姐，接地气，也沾得了人间的烟火气。
　　“嗯。”阿燕笑眯眯地应道，“姐姐，我们走罢。”

　　“暂且等等，先送这位姜盛小朋友回去。”女子向前走了一步，行至姜盛的身边，她妹妹阿燕的跟前。
　　“不过在送你回去之前，我先送你去一个地方。”她微微侧过头和姜盛相望，眉眼深深，似有狡黠，又似有期望，“日后若是行至穷途末路，或许可以到那里求助试一试——当然，前提是你自己摸索得清楚人间去那里的有效途径和在那里求助的具体方式的话。”
　　“跨越这道镜门一直往前走，那里会有我想要给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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