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烂故事

　　晚上好。

　　当我从地上醒来的时候，屋檐上的雨正一粒粒滴落在没有被封闭起来的阳台边沿。我不知道现在已经几时几分，只听见钟“啪嗒啪嗒”地走着。屋子里并不很暗，灯塔的灯光透过被风吹起的深蓝色窗帘散落地面，轻微的灰尘在漂浮的白色里游动。我就是被这晃眼的光刺醒的。我使劲眨了下眼睛，清掉初醒时眼睛里的雾气，然后从床上坐起来，走到落地窗边把窗帘拢好，然后晃到矮桌旁掂了掂水壶。

　　果然没水，那么老钱就是到现在还没回来了。

　　我走到阳台站了一会儿，适应一下较为明亮的光线，又进到屋子里把灯打开，提着电水壶到洗手池边接满水，放在底座上按下电源开关。在等水烧开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钟，凌晨3:43分，很尴尬的时间，睡未必睡得着，而不睡又异常可惜，因为在这个时间点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好做。海岸线远处依然是夜幕深沉的蓝。我想了想，走到浴室准备把热水器的电源打开，发现温度显示屏上正明晃晃地闪着红色的光，72℃。大概是我睡着前忘了关掉了。我回到书房把热水倒进暖水壶，收拾了换洗的衣服，进了浴室。

　　我坐在浴缸里，细密的水雾从头顶洒下来。这个浴缸设计得很不合理，让我无法完全在里面把腿伸直，我曾经向老钱抱怨过，老钱振振有词地说给小时候的我用正合适，同时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年底有钱的话就换一个大的。然而一拖再拖，就这么过了年复一年。我想了想如果要换掉浴缸的话地板也要重新铺瓷砖，的确是非常麻烦的事情，何况比起换浴缸我更想养一条狗。水雾飘到嘴里，略微的咸涩发苦，我在想是不是今天海水进化系统出了问题，刚刚站起来，水的味道又变得正常了，我就又瘫了回去。

　　老钱怎么还不回来。我一边把洗发水在头上搓起泡沫一边想。以及我为什么在地上睡着了。

　　我开始回忆今天一天发生了什么，虽然细细想来又是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一天。早上起来热了牛奶吃了点心，然后中午叫了外卖，长着翅膀的外卖小哥惯例送错了地点然后又打电话给我，给他解释清楚又颇费了一番唇舌。我知道这房子的位置的确不好找，但是也不至于十个外卖员里有九个都会走错，归根结底是因为鸟类的脑容量比较小吧。

　　我现在住着的地方，毗邻海边，用过去的人的话来说是“海景豪宅，观景公寓，尊享体验”，不过到了现在看是没什么稀奇的了。自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世界似乎改变了很多，又毫无改变。

　　啊，这么说的话，我觉得我好像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一样，我的出生改变了世界？其实并不是这样，除了出生的日期外，我的人生乏善可陈。我童年的时候倒是经历了一些非比寻常的事情，可是很快我就被从那种光怪陆离的生活里排除掉了。除此之外，我就是个普通人类，21岁，女，中等身材，相貌平平，毫无趣味可言，还是个家里蹲。然而人生又何必非凡呢？我倒是非常享受现在的这种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真，一夜暴富永青春，这就是我的理想。这个理想对于我来说至今为止还是个梦，老钱倒是实现了一半，令我十分嫉妒时刻准备给他的饭里下药让他变成一个秃子。

　　我出生的那一天，月球崩塌了。

　　21年前的那一天，可能就是像今天一样风平浪静的一个夜晚，毫无征兆的，月球在夜幕中“嘣”地一声轰然炸开，我相信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那一幕，天穹里开始下起流星雨，也许该叫月亮雨？总之就是月亮变成无数大小不一的碎块砸向地球。起初是像流星一样，天空中划过无数点银色，许多人涌上自家的阳台和窗边，拿起手机拍照或者默默地许愿，那时候大家还未能意识到究竟事态有多严重，大家可能以为那声巨响只是哪里的有钱人在放新型烟花吧。大概不久之后，银色的流星群就变成了硕大的一颗颗火球铺天盖地地袭来。什么都完了，什么都来不及了。人类都曾有过奔月的梦想，但是月亮却先人类一步奔来。所幸这些碎块的体积在穿过大气层的时候缩小了很多，世界并没有完全化为一片焦土，但是也对幸存者的生活带来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大量陨石落入海中，海平面上升，近海土地成片成片地被淹没；陨石对于许多城市造成了巨大损害，巨石横亘在城市的废墟中，使城市功能难以回复，变得难以居住，幸存者们被迫背井离乡。也有许多城市没受影响，这些城市就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和这惊为天人的好运，变得人满为患。不管怎么样，二十多年过去了，足够一批人出生一批人成长一批人老去，甚至是一批人死去的了。随着时间流逝，世界开始重新正常运作，大家渐渐忘记了天灾所带来的阵痛，开始了新的生活。

　　甚至陨石上也建起了城市。

　　月球的碎块大小不一，很多沉入海底，一些落入城市，也有一些块头较大的落在海中俨然一座遗世独立的小岛，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这些岛屿中最大的一个，也是离原大陆板块最近的一个。世人把这里称为月面城市。世间总不乏野心家，尤其是面对这种山崩地裂的巨变。月球的开发历史由来已久，现在这些资源就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自然是有许多人迫不及待了。于是在大大小小的月面城市上，先是建起了各种开采钻探设施，后来就是高楼大厦，渐渐月面城市也变得如千万个普通城市一样，灯火酒绿，热闹非常。只是这里不仅居住着野心勃勃的人类，同样存在着其他的某些生命。我不知道这些生命是自古就有，只是这次大崩塌使他们现世，还是他们本来在月球上，是飞来的移民。我问过许多人，他们并没有告诉我，包括老钱。

　　关于月面城市的建立史，关于月球崩塌的一切，这些知识都来源于老钱。不过老钱更喜欢谈论更早以前的人世生活，鸡零狗碎，如数家珍。这让我更倾向于第一个答案，这些不同于人类的生物，是从远古时期就开始潜藏于世界的。只是他们隐藏得如此奇妙，像老钱一样，令人无法察觉。现在已经物换星移了。在这世上，魑魅魍魉，百鬼夜行。

　　再谈谈我自己吧，毕竟出生在这种不同凡响的日子，总要有点非同小可的发展才符合常理。据说出生在月球崩塌这一天的孩子，大多有过人之处，各种机关曾经到处寻找并以各种理由把这些孩子从普通人的世界里保护起来，避免世人谈论他们的不同寻常。这些孩子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大多数都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比如有些孩子能读懂空气的分子结构之类的。我就没什么特别的了，老师们在我身上也是煞费苦心，可是我始终表现得泯然众人。我就是这样一块不可雕的朽木。于是我九岁的时候，就被放弃了。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老师们说在生下我之后我的母亲就去世了，我的父亲也在崩塌中为了保护我的母亲死去。他们一定很相爱吧。我这样想。我过上了好长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直到遇到老钱。老钱总以为我不记得，可其实作为一个孩子我的记忆力远比他想象得好。他总要试图哄骗我使我相信他是我的亲生哥哥或者爸爸而不是他把我捡来的，但是口径太过不一，令人难以信服。而且更重要的是，老钱并不是人类，怎么可能会和我存在血缘关系呢？

　　从我和老钱相遇的那一天起，我就能隐隐约约地嗅出他身上异常的味道。哪怕外表和行为上都和平常人类一般无二，但是，根源上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我不在意老钱是什么，仅仅是好奇心作祟而已，无论他是人是鬼，都不重要。我十五岁的时候，老钱就向我坦白了这一切，不过我至今也并不知道他的原形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要这样伪装。他说他只是非常喜欢这个样子，“不好看吗？”他笑着问我，而我则反问他，“谁知道你这张人模狗样的皮下面是不是一大坨鼻涕虫呢？”老钱的笑脸一下子就变得难看了，一本正经地向我担保他一定不是什么鼻涕虫。当然并没有瞧不起鼻涕虫的意思，这种生物现在已经在城市清洁中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了。老钱向我坦白自己不是人这一件事，是希望给我选择的机会，在那之后我们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日子，搬进了现在的家。这栋房子离海非常近，甚至有被海水侵蚀吞没的危险，所以价格低廉。我们现在在的楼层是十一楼，三楼以下无人居住。我很喜欢这里，除了电梯无法正常使用每天都要爬楼梯上来这一点。

　　水的温度渐渐凉下来，而我也终于把身上的肥皂泡冲洗干净。浴室蒸腾的水雾令人有点晕头转向，拉开防水帘的时候，我猛然想起，我没有拿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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