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风知我心

　　钟彧一踏进三中的校门就有些后悔起来，这里比起一中，可以说与希望中学无差。

　　进了校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了扬着灰尘的煤渣跑道，光是看着就觉得呼吸一窒，简直要为在这里呆三年的学生们默哀三秒钟。

　　但是事已至此，只能进不能退。钟彧叹了口气，跟在张锐青身后去行政楼报道注册。

　　张锐青其实是他爸的助理，结果愣是搞得像是他的助理，因为刚大学毕业才工作了两年不到，看起来挺青涩的一张脸就像他哥似的，工作风格却颇为雷厉风行，他刚说要转学，就已经帮他办妥了手续。

　　“阿彧，你确定要在这里待一年？”张锐青回头看了一眼钟彧，眼神里有几分玩味。

　　“转都转来了，我可不想当逃兵。”钟彧双手插袋，斜睨了张锐青一眼。

　　张锐青笑了：“行，要是过不下去了跟哥说，哥接济你。”

　　钟彧没理他，闷着头继续走着。

　　这时学校里居然没什么人，钟彧开始思考自己是来的太早了大家都还没来报道，还是来得太晚了别人都去教室呆着了。

　　空旷的校园几乎一览无余，别的什么都不多，最多的就是树，看起来除了煤渣跑道以外，这里的空气质量还算不错，勉强可以净化一下那些扬尘。

　　钟彧把一切报道手续全权交给张锐青处理，作为转学的主人公，他当起了甩手掌柜，把刚领到的三中校服往身上一套，就往初三教学楼走去。

　　“等下会有老师把你带到班上，你急什么？”张锐青快步跟在他身后。

　　“我现在恨不得一闭眼一睁眼初三就过去了，你说我急不急？”钟彧头都没回。

　　“都说了你受不了这里的。”张锐青笑道。

　　“啊呀，能有这么优秀的学生转到我们班上，作为班主任我真是万分荣幸啊。”来接钟彧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女老师，烫着大波浪，戴副眼镜，看起来还挺好说话的。

　　钟彧听到夸他的话脸色都不变一下，轻轻“恩”了一声气音出来以示回应，他和张锐青点头示意他可以回去了，结果张锐青没理他，跟老师又聊了几句才走。

　　钟彧漫不经心地走在女老师身后听她介绍三中的环境，果不其然，就连在这教书的老师都没法做到闭着眼瞎吹，这学校确实太破了，比起一中那堪比私立中学的设施和配置，简直是不堪入目。

　　不仅环境不好，三中的成绩也是平平，一届也就三百多人，只有前十名能保送N中，要知道一中每届都有五六十人保送N中。

　　不过钟彧并不担心这些，他不管在哪里都能保送。

　　“老师听说你成绩很好啊，你上学期期末的分数放在我们三中估计得是第一名了。”每学期期末考试都是全市统考，所以不同学校的分数也可以一起比较。

　　很快就走到了初三（5）班门口，马上要上课了里面却还闹哄哄，果然是钟彧的第二种猜想，他来得太晚了，几乎所有人都报完了道在教室等上课。

　　而且因为三中太小，每次分班变动都不大，基本上班上的人都是互相认识的，钟彧往教室门口一站，就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我们学校不设重点班的，所以可能班级环境有点差，老师希望你能稍微克服一下。不过班上还是有学习不错的同学的，你们可以互帮互助。”女老师满脸堆笑。

　　其实没有什么好克服的，钟彧以前在一中的时候除了学习成绩以外并不算什么好学生，而且他的成绩放一中也不过就是年级前二十的水平。

　　钟彧还是没怎么搭理老师的碎碎念，他往嘈杂的教室里扫了一眼，一群女生混杂着几个男生似乎在围着什么起哄，声音他听不太清，似乎还夹杂了几句Y镇话，他听不太懂。

　　在南城这片，几乎隔镇就换一种方言和口音，他一个土生土长的S市人只在小时候来Y镇住过一小段时间，显然没有什么对Y镇方言的记忆。

　　女老师也往里面张望了一眼，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正巧这时上课铃响了，又有人看到老师站在门口，便喊了一声，一群围着哄闹的学生瞬间作鸟兽散。

　　这下钟彧终于看到了那群人围观的对象，一个浑身湿透，长发并成一条一条垂在背上的瘦削女生，一个似乎一碰就会破碎的背影。

　　钟彧看了老师一眼，却发现老师并没有把目光停留在女生身上多久，就视若无睹地走进了教室，清了清嗓子：“那个女生，快点回位子坐好，马上要上课了。”

　　那个女生头也没回地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低着头，湿透的头发黏在脸颊上和脖子上，钟彧没看清她的脸。

　　“同学们，这学期呢由我来担任五班的班主任，我姓李，教你们英语，应该也有不少同学被我教过，想必呢你们也对我不陌生。”李老师看了一眼门外站着的钟彧，“这学期呢，从S市一中转来一位新同学，是一位成绩非常优异的同学。”

　　钟彧在满教室好奇的目光中抬腿缓步走进了教室，他略微抬着头，扫视了一圈教室里四五十张面孔，一看到他站在讲台边，立即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我叫钟彧，从一中转来的。”简短的自我介绍，少许不耐烦的语气，已经让下面的女生炸成了一片。

　　他有着这个年纪的男生特有的傲气，轮廓分明的脸，略微蓬松的黑色短发，微蹙着眉头，上挑的眼角有些桀骜不驯，眼神中透着些许烦躁。

　　李老师擅自补充他的自我介绍：“钟彧同学在一中可是成绩遥遥领先的尖子生，相信在我们学校也能大放异彩，希望大家能多多向他学习，这个……”

　　钟彧打断了老师的话：“老师，请问我坐哪里？”也不知道他要傻站着听这个老师瞎叨叨到什么时候去。

　　“哦对，这个，位子的话……”李老师很快看了一圈教室里的空位，结果只有那个浑身湿透的女生旁边空着，“额这个，这样吧，老师给你调一下位置，你就坐在……”

　　“老师，那里有空位，不用麻烦了。”钟彧无视了老师语气中犹豫的意味，撂下一句话就往唯一的空位走去。

　　李老师也算是心理素质强的，被连续打断了几次都没说什么，也许是看在这位空降大神的成绩的份上，老师总不会跟优等生过不去。

　　班上的女生显然有些不服气他居然坐在了那里，窸窸窣窣地小声讨论声随着老师用黑板擦敲了几下讲台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钟彧随意把书包一扔，掏出了笔袋和笔记本，他桌上有已经堆满了新发的书，他看都没看就随意塞进了桌洞里，然后侧过头去看了几眼他的“同桌”。

　　刚步入九月，整个Y镇还被夏天的余温烘烤着，但是钟彧看着这女生滴水的头发和湿透的夏季校服，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寒意，隐隐约约间他似乎都看到了校服里面白色的小内衣。

　　钟彧从来不知道“怜香惜玉”这几个字怎么写，以前还被他的损友项北吐槽过，他恐怕这辈子都体会不了温柔乡的感觉了，他就没正眼瞧过几个女生。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了下来，丝毫没有准头地“唰”地朝旁边扔了过去，也不怕拉链头什么的打到人家小姑娘的头。

　　那女生明显被他吓了一跳，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伸手扒拉了几下衣服，把脸露了出来，她转过头一脸迷茫地看着钟彧，像只受了惊还没回过神的小猫。

　　钟彧反应过来，刚想给自己找个借口，一定是因为人家小女生内衣显露出来太尴尬了他才会给她外套穿的，结果就毫无防备对上了那双眼睛。

　　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她的眼睛生得颇为好看，卧蚕饱满，瞳仁墨一般黑，就像是水墨画里的江南水乡，蓄了些许水汽便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钟彧愣了一下，突然又被她茫然的表情逗笑了，刚笑了一声又马上收住，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转笔上。

　　真奇怪啊，为什么她的眼睛，让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那么舒服呢，而且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台上的老师已经开始操着一口带着Y镇口音的洋泾浜英语讲课，可是她讲了什么，钟彧一点都不知道。

　　旁边的女生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慢慢地套上了他宽大的校服外套，她个子挺高，却非常瘦，骨架也小，穿着他的校服像套着麻袋一样，整个人装在里面好像提着就能走。

　　钟彧有些心不在焉地转着笔，他甚至没有脑力去思考她为什么会浑身湿透，他刚来到这里的紧张、不安、不耐烦，竟然很神奇地，被那双安静的眼睛悄悄抹平了一瞬间。

　　如钟彧所预料的一样，一下课就有一群女生围在了他桌子的一边，为什么是一边呢？因为另一边有那个女生在，她们仿佛很嫌弃似的并不想再靠近一步。

　　一个人受欢迎太久了就会习惯，所以钟彧很习惯地在一群女生的七嘴八舌中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偶尔挑几个问题答上一两句。

　　有眼尖的女生似乎看到了旁边那个浑身湿透的女生穿了钟彧的校服，毕竟在三中也没别人会借她衣服了，于是语气阴阳怪气地提醒了他一句：“钟彧同学，你不用借她衣服穿的，反正她也是那种不知羞耻的人。”

　　钟彧抬了抬眼皮，没说话，他原先已经压下去的烦躁感又升腾起来，他居然之前还心情颇为不错地回答了她们几个问题，他脑子是秀逗了吗？

　　“就是啊，阮若灵那种女的，看着就脏死了，借她衣服你的衣服恐怕就不能穿了。”立马又女生帮腔道。

　　“毕竟她妈妈是那种女人，谁知道她是怎样的呢？”

　　“还能怎样？和她妈一个德行呗！”

　　一群女生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把还坐在旁边的阮若灵放在眼里，甚至于都无视了钟彧的存在，估计早就忘了在男生面前嚼舌根是多么败坏好感的事情了。

　　这其实是一种可怕的习惯，在三中，似乎说起那个女生，谁都有话来插上一两句嘴，好像不对她评头论足一番，简直就是白在三中混了几年。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过如此。

　　“阮若灵，别把你的笔袋放桌面上。”坐在阮若灵前座的女生听到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回过头翻着白眼，嫌弃地拨了一下她的笔袋。

　　阮若灵一言不发地把笔袋都收到了桌洞里。

　　她的笔袋是牛仔布的，已经用得有些褪色，平时班上的女生喜欢拿这个嘲笑她穷酸。

　　一群女生顿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的有趣的东西，围绕着阮若灵的笔袋展开了话题，语气尖酸刻薄，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关你们屁事。”钟彧冷冷地开口，“你们很闲吗？”

　　几个女生瞬间闭上嘴，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自知在新同学面前失言，很快就散开了。

　　只有一个绑着麻花辫的女生还站在钟彧桌子边没离开，她看了一眼阮若灵才开口：“同学，你是新来的可能不太清楚，不过大家的提醒都是好意的，你要是听着不舒服也别往心里去。”

　　钟彧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叫贝舒甜，大家都叫我甜甜，你以后要是在三中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呀。”

　　“不需要。”钟彧语气平淡，“谢谢。”

　　贝舒甜瘪了瘪嘴，刚想再说什么，钟彧已经起身走出了教室，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

　　一个女生很快走到她跟前安慰她：“甜甜，他肯定是因为刚来还不适应呢，别伤心了。”

　　“清月，你人真好。”贝舒甜握住了胡清月的手，甜甜一笑。

　　胡清月斜着眼看了阮若灵一眼，又很快对贝舒甜报以一笑。

　　烦啊。钟彧第一次有了一种要靠抽烟纾解一下烦闷的感觉，他走到男厕看了眼，三中果然是名副其实的乱，里面有不少男生偷偷抽着烟，厕所里烟雾缭绕好似仙境，如果无视那股异味的话勉强算是仙境。

　　钟彧想进去随便挑个隔间，就看到几个似乎是他们班上的男生用探究的目光对着他上下打量着。

　　钟彧自认为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再加上他现在心情有些不爽，他差一点就忘记了自己实打实的南方人身份，很想冲上去对这群傻逼喊一句“你瞅啥”。

　　如果对方按剧本回一句“瞅你咋地”，他就可以理所应当地痛痛快快地干上一架，这样好像比抽烟爽快多了，他每次抽完烟都会嫌弃自己身上的烟味。

　　很可惜并没有发生以上脑洞的情景，几个男生只是小声嘀咕了几句就勾肩搭背地走出了男厕。

　　钟彧没放在心上，闪身进了一个隔间，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点上，这可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在张锐青眼皮子底下藏的。

　　他还记得他有次抽烟被张锐青抓个正着，他求了好久张锐青才答应不告诉他爸，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怕他爸知道了，但是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张锐青是哪个代替他爸管着他的人，对张锐青有着心理兼生理上的恐惧。

　　毕竟他就算学过跆拳道，也还是打不过张锐青这个散打变态。

　　钟彧靠在厕所门上吸了几口烟，才勉强压下去了那股烦躁感，心情渐渐平和了下来，而人在放松的时候，就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突然想到了那些女生嘴里那些含沙射影的话，他初来乍到，连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都没怎么听清，所以根本不好做什么判断。

　　但是他又想起了那双眼睛，干净得好像没有一丝杂质，甚至有一点出世感，或者说，厌世感？

　　潜意识里钟彧已经凭借对那个女生的第一印象，对那些传言有几分怀疑态度，在三中这种地方，三人成虎，压垮一个弱小的女生，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他奇怪的是，老师似乎也见怪不怪，看见她浑身湿透甚至没有多过问一句，冷漠地就像是对那些她可能遭受到的恶行视而不见。

　　他自认不是什么好管闲事的人，但是遇到这种恶性欺凌事件，他也做不到坐视不管，哪怕他根本不知道那些人联合起来欺凌一个女生的原因。

　　话说回来，她为什么会浑身湿透？

　　钟彧掐灭了烟，走出了厕所。

　　问问不就行了？

　　钟彧回到座位看着那个正在低头看书的女生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似乎不是“问问就行了”这么简单的事。

　　毕竟他才刚来到这里没几个小时，对着一个女生又是扔衣服又是关心一些其实很多人都毫不在意的事，是不是显得有点……对人家有意思？

　　就在他天人交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的时候，阮若灵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校服脱下来递给了他：“那个，谢谢你的衣服。”

　　“不客气。”钟彧硬着头皮回答，“你衣服干了吗？”

　　阮若灵头发还有些微湿，短袖夏季校服倒是没有刚才那么透了，她微微点点头，很快又低下头去看书了，很明显，对话已经被她自行切断了。

　　钟彧开始没话找话：“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阮若灵没说话，翻开了自己的语文书，递到了钟彧面前，葱白纤细的手指被洒在窗边的阳光照得有些透明感，指甲修剪得十分干净整齐。

　　她的手指点着扉页上写着的三个字，字体娟秀有力。

　　“阮若灵……”钟彧不知不觉间念出了声，突然觉得这个“阮”字有着强烈的既视感，但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认识什么姓“阮”的人。

　　而且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总感觉特别得舒服，就像有一阵温软的风拂过耳畔，吹在了心上。

　　钟彧从笔袋里捡了支笔，在“阮若灵”三个字上面开始龙飞凤舞，写下了他的大名，递回给阮若灵：“我叫钟彧。”

　　阮若灵看了一眼她课本上多出的两个潇洒不羁的字，盯着“彧”字连在一起的三撇看了好一会儿，又抬起眼盯着钟彧看了半天，眼神闪烁，看不出掩藏着什么情绪。

　　钟彧被她看得一愣，很快反映过来，以为她这眼神是在奇怪他怎么这么自作主张：“抱歉，我写你书上了……”他刚想拿橡皮去擦，但是他刚拿的是中性笔，又手忙脚乱地想找修正带或者透明胶带。

　　阮若灵轻轻合上书，冲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几乎不可见的弧度：“没事，你的字很好看。”

　　钟彧被那个笑容晃了一下神，心律突然有点不齐起来，他手背掩唇轻咳了一声来掩饰他的尴尬，装作不在意地回了句：“你的字也不错。”

　　他随意翻开了一本书，却连标题都没看进心里，他又开始胡思乱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传闻，这样一个干净得像白纸一样的女生，居然背负着这么多“骂名”，三中到底是个有多无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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