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铭

　　十四岁的苏越跪在偏院一角，脸色泛白。

　　春寒料峭，沁凉如水的风掀起他的衣角，从下摆灌入。若是换个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会儿估计要寒噤连连，哭喊着要进屋添衣了，苏越却一动不敢动，额角已然渗出细密的冷汗。

　　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派出府去的侍卫还没有找到段允。

　　偏院空旷静寂。苏文彦亲自带人出去了，喝令他留在这里罚跪。

　　苏越闭了闭眼，难以言说的懊恼从四面八方袭来——

　　这日王爷乔装出府，原本打算只身独行，奈何拗不过王妃与苏文彦，只得从一干近侍里挑了个人随行。

　　不巧，这个人就是出师不久的苏越。

　　苏文彦不大放心，奉劝段允再带一人。段允此时还不知晓苏越身手如何，也并不关心，只知带上一个就够麻烦的了，若是再来一个，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当即把脸一沉，给了苏彦文两个选择：要么带苏越，要么谁也不带。

　　段允无理取闹起来，就是陈简言也没辙，更何况，这回他还占了几分“理”——不过是在东平城内转一转，又走不了多远。

　　于是，苏越便担下了这桩差事。

　　临行之前，一向话少的苏彦文足足嘱咐了半刻之久：什么城郊不可去，酒肆不可去，烟花之地不可去，人多的集市不可去……简而言之，就是恨不得段允裹得严严实实，在众侍卫的包围下，贴着胡同边溜上一道，然后麻利地坐回书房发芽去。

　　苏越头一回担此重任，牢记着亲爹的叮嘱，一路上背脊紧绷。一面盯牢了段允，一面小心戒备着周遭，偶尔见王爷似乎要拐到不大对劲的地方去，便赶忙出声制止，把段允烦的不轻。

　　段允挑中他，本来是看他年少单纯，以为比那些跟了苏彦文不少时日的好糊弄，谁料一带出来才知道，竟是个固执死心眼的，无趣的很。

　　“叔父，那边练杂耍的手里有刀，咱们还是不要过去凑热闹了。”

　　段允方才有意往闹市里一走，苏越便绷着脸阻拦道。

　　他暗叹一声，烦躁地四下扫去，见街边有个卖小玩意儿的摊铺，便伸手一指道：“不去就不去。我看那小摊上的鞉鼓做得精细，你去买一个来，咱们这就回去。”

　　苏越应了，走近一看，那鞉鼓果真与别家不同，鼓面上绘了彩色的胖娃娃，一边是笑脸，一边是哭脸，看着倒是颇为有趣。

　　摊贩满面笑容道：“小公子，家里有喜事？你看，是买个画男娃娃的，还是女娃娃的回去？”

　　苏越心觉此事不好擅自作主，便转过头去询问段允：“叔父，您……”

　　身后哪里还有人影。

　　他当即一惊，顾不得再挑什么男女，扔下鞉鼓便四下找寻段允去。

　　围着看杂耍的人群里、街边的小酒楼、不甚热闹的书肆……苏越沿街寻过去，连根头发丝都没找着。

　　冷汗顺着脊背爬上来，他真真切切地慌了神。

　　丢了王爷，此事非同小可。苏越不敢耽搁，一咬牙，干脆直接奔回府去，将此事禀报给了苏彦文……然后便落得了此番下场。

　　又是一阵寒风凛冽，苏越轻轻打了个寒噤。

　　他勉力按下浮躁的心绪，开始冷静地思索段允究竟会去哪里。

　　卖鞉鼓的小摊位于闹市街头，自己上前挑选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段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倘若挤进了集市，自己转头去看时，熙攘的人群中多少也该露出些端倪，摩肩接踵的街道可不是那么好走。

　　摊铺对过，酒楼、茶馆、书肆比邻而立，自己一家一家搜过去，却是了无所踪。

　　若说自己经验不足也就罢了，可苏彦文派出了二十多号人手，这半个时辰里依然一无所获。

　　难不成这王爷暗修了遁地之术？

　　苏越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心的褶皱倏地舒展开来，右手在地面上撑了一把，飞快地一跃而起，直奔府门外去。

　　＊

　　二十尺见方的小茶馆里，客人比半个时辰前多了不少。伙计在窄窄几条方桌间侧身穿梭招呼着，本就狭小的空间愈发显得紧紧巴巴。

　　两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坐在茶馆一角高谈阔论，措词激烈，慷慨激昂，一馆子茶客竖起耳朵，听得入神，谁也没有注意轻手轻脚飘进来的苏越。

　　尽管已过了半个时辰，苏越还是决定过来看上一眼。

　　这茶馆实在是小，一眼就能望到底。正因如此，他先前只是在门口扫了一眼，稀稀拉拉的客人里，不见段允的身影，便转身走了。

　　苏越把脚步放得极轻极缓，锐利的目光扫过桌边的每一个客人。

　　距两书生最近的一张方桌边，一皮肤黝黑的男子身着浅灰布袍，背对门口而坐。苏越目光一凝，不动声色地靠了过去。

　　他记得这人。站在门口，扫过背影的那一眼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从松散的发丝里露出的一截脖颈，实在是黑得出众，简直不像本族人。

　　苏越立于那男子斜后方，盯着他的侧脸猛瞧了一会儿，还真看出来点破绽——贴近鬓角处的一隅竟没有被黝黑的面皮覆盖完全，露出一点白皙光洁的皮肤来。

　　苏越的心口重重一跳，立时往前逼了两步。

　　先前他只顾着找人，两个书生的阔论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有留意他们说了些什么。这会儿离得近了，才猛然惊觉，这俩货胆大包天，竟是在骂当今圣上的弟弟、东平城的主人——临安王段允！

　　“要我说，这减商税的新令也是胡扯。先人有言，’上农除末,黔首是富’，他来这么一手，不是瞎胡闹是什么？”

　　另一个书生颔首以示赞同，想了想，又道：“减免商税也并非全然不可，可眼下还不到火候，我看是操之过急了。”

　　“嗨，不用说得那么好听，反正这风又吹不到王府去——我看这王爷就是不学无术，还非要标新立异，折腾下来一通，最后吃苦的还不是咱平民百姓！”

　　两人大抵是说得口渴了，端起茶盏来饮了一阵，馆子里一时静默下来。

　　挨骂的正主正听得津津有味，见那两人突然不说了，便压着嗓子催促道：“还有吗？二位继续。”

　　得了鼓励，那书生清清嗓子，再次开口道：“咱这王爷啊，真是不如……”

　　苏越哪里还听得下去，当即高喝一声：“放肆！”

　　书生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悦地挥手道：“小孩子插什么嘴，该上哪玩上哪玩去。”

　　段允讨骂正讨得欢生，骤然被打断，也没好气地回过头：“多管哪门子的闲事……”

　　“事”字将出未出，很没有气势地卡壳了。

　　苏越目光沉沉，眼底仿佛蕴着一把利剑，要将他身上的层层伪装撕破，露出下面那副皮子来。

　　段允嘴角抽了抽，而后迅速摆出一副“从没见过这么讨厌的孩子，本大爷懒得理”的姿态，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

　　苏越再次上前一步，腰侧紧贴段允的肩头，面上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容，微微俯身道：“叔父，不是说好了，买完鞉鼓就回家的吗？”

　　我都打扮成这样了你还认得出来？！

　　段允真实地震惊了。

　　他不情不愿地瞟了苏越一眼，在众茶客诧异的目光中缓缓起身，随着那“讨厌的孩子”走出了茶馆大门。

　　他将怀里团成一团的青色外袍抖开，罩在了灰衣外面，抬手撕下粘得极不走心的胡子，又摸出手帕抹了几把脸，慢腾腾地将发带束好，这才极其挫败地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苏越高深莫测地一扬唇角，不发一语。

　　行至那卖各色小玩意儿的摊铺前，苏越停下脚步，转头问段允：“之前想问叔父，可惜没问着。鞉鼓上绘的图案，您要男还是要女？”

　　段允低低叹了口气：“……要女孩吧，男孩太鬼精。”

　　苏越抿了抿唇，想起王妃那日益明显的肚子，心中不禁也暗暗祈祷一番：但愿是个随了母亲的女孩。像王爷这般的有一个就够受了，若是再来一个……府里恐怕便永无宁日了。

　　……

　　多年后，段允偶尔想起此事，还是会不依不饶地追问苏越，当年究竟是如何一眼认出自己的。

　　苏越总是避而不答，被逼问得急了，便出言嘲讽段允道：“王爷魄力超群，这份上赶着挨骂的气概，别人无论如何学不来。”

　　＊

　　其实，他当年跪在凛冽寒风中，忽然想明白的是，能转瞬间溜得无影无踪、让二十多号侍卫遍寻不见，除了通天遁地，便也只有“改头换面”这一条了。

　　不过，王爷换的这副“尊容”，的确是难以辨别。纵使在苏越头一回站在茶馆门口时就转过脸来，也未必能被顺利认出。

　　而第二回，苏越站在他斜后方两步远时便确定了下来。
　　说起来，这事还要感谢王妃——若不是她闲来无事在府中调香，致使段允的衣物也熏上了一点，他还真的是难以确认，须得再三辨别。

　　段允问不到答案，便也只好叹道：“你说你，当年怎么就那么死心眼？我这么大一个人，难道还能真丢了不成？急匆匆地就跑回府去了，兴师动众不说，挨罚挨得膝盖都青了。”

　　苏越僵了僵：“你还记得？”

　　“我不光记得这个，”段允说，“我还记得，小唯五岁之前，你见了他都绕着道走，跟避瘟神似的……可那孩子偏偏还就喜欢偎你。”

　　苏越低头笑了，半晌才道：”小唯这孩子……是乖。”

　　“小时候是乖。”段允往窗外瞄了一眼，见流苏树下，段唯铺开了纸张，刚刚提笔落下几字，便被江凝讨去看。

　　段唯也凑过去看江凝写的，只搭了一眼，便皱眉数落了几句什么。

　　江大公子不以为意，厚着脸皮贴过去，在段唯唇上落下一吻，将后面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段允及时撤回了目光，口气中带了些许抱怨：“越长大越不像话。”

　　苏越捧了盏清茶过来，望着窗外笑道：“赚了。”

　　“是啊，”段允伸手欲接茶盏：“肥水不流外人田。”

　　苏越晃过他的右手，端起茶盏，送到了自己嘴边。

　　段允：“……”

　　他讪讪地缩回手，不满地“啧”了一声：“越来越没规矩。”

　　“这里又没有外人，”苏越扬起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的茶壶杯盏，“王爷请自便。”

　　段允抬手捏住苏越的手腕，慢慢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自便？那我可不客气了。”

　　苏越没有吭声，手腕却是一点点热了起来。

　　段允见他不反抗，便欺身贴了上去。眼看就要得逞，苏彦文的声音忽的在门外扬起：“王爷，苏越那小子还在您这儿吗？”

　　段允：“……”

　　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问苏越：“你爹怎么总是来的这么巧？”

　　苏越无谓地笑笑：“不知道。”

　　段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捏起他温热的手腕，把茶盏凑到嘴边浅啜一口，这才心满意足道：“行了，去吧。”

　　窗外，流苏轻曳，晨曦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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