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谁都认识我

　　以布料的多少来彰显自己的财力，这是平安京贵族们惯用的手段。布料上精美绝伦的艳丽花纹醒目地提醒着人们这套衣物的价值，雪路捧着手里的东西，只觉得头晕得厉害。

　　并非是想要回忆起曾经时带着刺痛的昏厥感，而是在温泉中泡久了，全身都无力的头晕。

　　侍女仍在门外候着，也不出声催促。晴明主动拿过她手中的信札扫了一遍，“藤壶女御似乎对雪路小姐很感兴趣？”

　　雪路被他的话语唤回一丝神智，抬手按着额角，视线却无法从那套十二单衣移开。

　　上面绘制的是春日十二单最常用的花纹，但精致的图案却能看出其做工的难度。苏芳里衣，表衣用的是红梅色，上面有着浮织的堇与藤蔓，唐衣上绣着大片精细的宝相花，下面压着绫制外裳，最底下则放着一把桧扇。

　　这是一套相当完整且贵重的衣物，即便是以贵族公子们追求姑娘的礼物来看，也算得上罕见。

　　可放在从未与藻女见过面的雪路身上，就显得十分稀奇了。更何况唐衣和表衣的绣纹，与唐国的绣法极为相似。

　　“雪路小姐不打算去吗？”见雪路盯着衣物半天没有反应，晴明出声提醒道。

　　雪路这才回过神来，又被提醒门外的侍女还在等着自己，神色略有些恍惚地拿起了最底下的桧扇，在绫女的带领下进了房间。

　　按理来说，十二单衣是命妇级以上的贵族女子才能穿戴的装束，但雪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加之这又是藤壶女御的要求，所以她稀里糊涂地被裹上了厚重的礼服，坐进了那辆牛车里。

　　侍女安静地坐在她对面，外头的随从在驱赶着牛车，雪路怔怔地望着自己手中的桧扇，张开的扇面上点缀着装饰用的金银，一切都带上了诡异的熟悉感。

　　她总是能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候产生熟悉的感觉。其实将那只狐狸从山中带回来也是这个缘故，她看到它可怜巴巴地躺在牛车底下呜咽，从心底涌上来的念头却是——
　　我似乎……见过这个场面。

　　所以她才会救下那只狐狸。

　　芦屋道满的名字，山中救下的狐狸，晴明府上的符咒，这些熟悉的感觉交织起来……让雪路原本就不甚清醒的脑袋愈发有种昏沉冗重的感觉。

　　她移转视线，看到自己袖口处的宝相花，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还差一点，只差一点点……

　　她能感觉到——她已经快要触碰到真实的自己了。那些隐藏在最深处的记忆，就要冲破枷锁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藤壶女御……或许真的认识她。

　　从土御门大路前往大内，又行了一段距离，从离飞香舍最近的游义门进入宫中，牛车很快停下来，在侍女的指引下，雪路跟随她来到一间屋子。

　　拉开障门最先看到的是一面屏风，房间被屏风分割成两个空间。雪路和侍女在离屏风不远处的地方跽坐下来，侍女向屏风后的人禀告了一句：“雪路小姐已经带过来了。”

　　从屏风上能隐约看到透过来的人影，那人似乎是侧躺着，听见侍女的话，抬手轻挥了两下，动作中尽是妖娆之感。侍女见状，躬着身子小步退出房间，走时还拉上了障子门。

　　房间内只剩下雪路和屏风后的藤壶女御，她们相隔的屏风上绣着樱花与蜀葵的图案，不远处挂着银制镂空的吊香炉，朦胧的白烟从镂空的香炉氤氲出来，填满了整间屋子。

　　香炉里燃的是春日用的梅香，隐约夹杂着白檀的香息。

　　藤壶女御没有说话，雪路自然也不好开口，室内静得出奇，在这种环境里，雪路只觉得身上的十二单衣沉重到几乎要将她压垮。

　　“过来吧。”正当她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时候，从屏风后传出来一道低靡的女声，雪路抬起头，慢慢挪动脚步。

　　她绕过屏风，入眼便见到一个美艳不似人类的女人，这是真正可以称得上绝世美人的存在，从五官上挑不出半分瑕疵。

　　女人那头乌黑及膝的发并未过多装饰，随着她侧躺着的姿势随意地散落在身上，有几缕垂坠在地面，如水纹般漾开。

　　但更加令人瞩目的是——虽是春日，她却只穿着白色的里衣，外头披了一件黑色的唐衣，上面用朱色丝线勾勒出大片和雪路身上的唐衣一模一样的宝相花。

　　她们身上的唐衣，除了颜色不同外再无差别。

　　雪路瞳孔微缩，她的视线骤然现出一片昏暗之色，四周伴随着冗杂的人声，远方的一株枯树上挂着这件花纹艳丽的唐衣，有另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断断续续：“……见到……颜色……”

　　“是黑色。”她听到自己如此回答。

　　视线又猛然回归到现实，雪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她那双眼睛的形状……竟和晴明有几分相似。

　　可仔细看去，却也是形似而神不似，晴明的眼中从不会有如她般妖魅之色。

　　“你来啦。”藤壶女御从榻上起身，唐衣顺着她的动作滑落至肩头，分明里面还有里衣，但雪路竟觉得面上有些发热，捏紧手中桧扇的同时垂下了脑袋，以掩饰自己的狼狈。

　　藤壶女御行至她面前，她们靠得极近，雪路能从她身上闻见熏衣用的龙脑的味道。

　　纤长白皙的手指自下方伸过来，盖过手背的衣袖顺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精致细腻的手背和手腕，指腹带着微凉之意袭上她的脸庞。

　　雪路僵着身子无法动弹，任由那只手抚上自己的侧脸，顺着脸颊的轮廓滑落至下巴。从下颌处传来的力度迫使她抬起头，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越来越近，藤壶女御的脸近在咫尺。

　　那一瞬间她似乎见到藤壶女御艳丽的眼眸中有金色的微光闪烁，像是野兽的瞳孔般竖起，可仔细再看，却又是比普通人深了几分的黑色，除此之外并无太大差别。

　　“为什么低下头呢？是因为我的美貌，还是因为自愧不如？”藤壶女御低哑的声音缠绕着她的神智，带着凉意的手指也不断游走在她的脸上，“如此美丽的容貌，为何要低头？”

　　雪路僵直着身子任由她摸，藤壶女御的嗓音似乎是刻意压低过的，带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落入耳中如同情人间的低声呢喃。

　　像是被这道声音蛊惑一般，雪路的眼神愈发朦胧，呼吸也在不知不觉间急促起来，藤壶女御见状，面上的笑意愈发明显。

　　两人的脸愈发靠近，鼻尖几乎抵在一起，雪路却突然惊醒，猛地别开脸后退了几步，将距离拉远了些，尚未平复的声音里满是疏离的冷意：“藤壶女御为何要见我？”

　　似乎是没料到她居然会主动退离，藤壶女御的手依旧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却在听见她发问的同时放了下去，面上的笑意愈发浓重。

　　她本身便是浓墨重彩的美人，一举一动自有勾人的风情，但雪路却并未再觉得脸红，只是警惕地注视着她的动作。

　　“真是厉害呢……这么快便从我的妖术中挣脱出来。”藤壶女御抬起衣袖掩住朱唇。

　　从进来时便能闻到的浓烈熏香将她身上的妖气尽数掩盖，她所用的熏香显然不是寻常的东西，若非藤壶女御主动在她面前显露，雪路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察觉出她并非人类。

　　“为什么？”雪路心中的疑惑逐渐扩大，面色也变得凝重。

　　主动将她昭入宫中，又将自己非人的身份暴露在她面前，可又没有杀意，藤壶女御的做法令她十分不解。

　　但见到藤壶女御时突然冒出来的奇怪景色也同样令她在意。

　　雪路下颌微紧，心底有种几近战栗的恐惧感，声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期盼：“你……认识我吗？”

　　失去记忆的日子已经太长了，让她几乎适应了作为“居住在土御门大路晴明宅邸中的雪路”这个身份。即便明知道“雪路”并非她的真名，可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藤壶女御转身走向卧榻，只留给雪路一个背影，唐衣的衣摆垂坠在地，上头的宝相花随着她的动作缓慢地曳动着。她从榻上捡起桧扇，斯条慢理地打开，将自己的大半张脸遮挡在桧扇后。

　　并不急着回答雪路的问题，藤壶女御身子未动，只是将脸稍微转过来，露出那双妖冶的眼睛反问道：“你是谁呢？”

　　看着她的眼睛，雪路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前些日子自己和晴明在牛车上的对话，他那时是如何说的？

　　藤壶女御看着面前穿着十二单衣的美丽少女直视着她的眼睛，张着嘴翕动了半天没有发出声音，过了半晌，她才说出话来：“……雪路，我是……雪路……”

　　她说这话时的声音低且犹豫，显得脆弱又迷茫，让藤壶女御心底沉了下去。

　　但藤壶女御面上却没有丝毫变化，隐藏在桧扇后的嘴角勾起一个似是嘲讽的笑容：“不认识，我从不认识雪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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