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你入怀

　　黛山，皇家猎场。

　　榆野的箭不偏不倚正好没入麋鹿的脖颈处，那可怜的生灵，来不及挣扎几下，就倒了下去。随之落下的鼓掌声，清而脆。林湛一身赤红戎装，坐于马背上，本就艳绝无双的一张脸，更添了几分飒爽之气。

　　“素闻濯宜王的箭术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同他并驾齐驱的榆野听后爽朗一笑：“我们草原上长大的男儿，不似云燕有美酒好肉，生下来就需要同兽搏斗，生着为王，败者成寇。若是连箭都射不准，就会被同族人笑话成无用的废物。”

　　他这番话毫不掩饰对云燕的野心，落入林湛的耳中时，却只化作了唇畔一抹泛着冷意的笑，“这个世上的废物何其多，并不单单指那些不会射箭的。”

　　说话间，榆野再次拉满弓，伴着一声刺破空气的声响，另一头麋鹿随之倒地。男人的面上露着轻嘲的笑，眼神凌厉如剑刃：“这里的鹿都安逸惯了，嗅不到危险的气息，只能任人宰割。”

　　“朕一直想去鹿胥野看看，听说那里水草丰美，牛羊成群，仰头间，就能瞧见雄健的飞鹰。”林湛将手指搭在箭上，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指节修长而均匀，连那些后宫妃嫔的手都无法与之相比。

　　榆野眼中的不屑，很快变作了惊诧。借着这双手的力道射出去的箭，正中一头猎豹的脖颈。如此机敏，行动又迅速的生灵，连榆野都没有把握能将它一箭射中，可林湛却做到了。

　　看来坊间对此人的传言不都全是假的。冷血而孤狠的野兽，在宫中隐忍了数十年，一步一步将太子拉下位，再是二殿下林明初。这样一个既没有家世背景，又无兵权在手的三皇子，若是没有过人的手段，如何能坐上皇位？他如今不杀林明初，转而将其囚禁在天牢里，不过顾忌着驻守在飒雪关的三万幸家军。可惜他不知道，自己早几日便同那些按耐不住的人达成协议，只要林湛一死，华池的皇位由林明初坐着，而作为谢礼，败雪城至飒雪关的城池都归濯宜所有。

　　然而榆野想要的，可不止这些......

　　“陛下若是去了鹿胥野，那里的兽可得急着逃命了。”榆野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猎场里，那些由他带来的勇士，都跟着自家大王一道乐呵着，全完不觉这盘棋，远不止他们想的这般容易取胜。

　　林湛收了箭，侧脸迎着逐渐收敛的阳光，眸光泛着些许柔意：“要变天了，今日就到这里。改日去濯宜王的鹿胥野，射些狐狸来。皇后身子弱，受不得冷，做一件狐裘披风才好。”

　　“好！鹿胥野的狐狸有的是，保管能给皇后娘娘做一件暖和的狐裘过冬。”榆野勒紧缰绳，将马掉过头去，动作干净利落。

　　林湛同他一前一后朝皇宫而去。马蹄践踏过豆大的雨珠，才一会儿，暴雨已至。林湛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焦躁便从心底漫长上来，盖过了急促的雨声，和榆野粗犷的嗓音：“陆大人可是骑马射箭的好手，当日在鹿胥野的时候，他就在狼口下救了霄赫的女儿。日后若有机会，陛下定要带上陆大人一起......”

　　他后头还说了些称赞陆崖的话，林湛皆不上心。雨势太大，濯得人睁不开眼。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急切的想要赶回宫里去，想要见到那座宫殿里笑起来像一朵罂粟花的女子。就好像，他的马儿跑的再慢些，那个人就会消失不见。

　　等不及换下湿透的衣物，一入宫，林湛就直奔揽月殿而去。他花费了那样大的力气，才将她救回。为此还牺牲了鬼奴和灵湘，那些曾让他深感绝望的话，在这个暴雨不止的日子里，如同魔魅一般缠绕上这具疾步朝前走的躯体：

　　“可能救？”

　　“殿下恕罪。老臣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罕见的病症。这位姑娘的五脏六腑皆受到重创，再加之她体内残留已深的毒素，恕老臣实在无能为力。”

　　“她若不能活，你这条老命留着也无用！我不管你用尽何种法子，都必须救活她！”

　　“并非老臣不想救，实在是不知从何下手，毒入五脏，而心脉俱损，纵是灵药也无效。”

　　匆忙忙撞进眼眸里的身影，在见到林湛的一瞬间，跪倒在地。于是这颗渗透进了冷雨的心，益发沉重了起来，他几乎就要听不真切那些一股脑儿落下的话语，眸光一点一点的凝成冰寒。

　　“陛下恕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在揽月殿......而是出宫去了。”惶恐不安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融进密集的冷雨里，面容清秀的宫女低垂着脑袋，单薄的身子不住颤抖。

　　随后跟上来的太监，殷勤的替这位面色阴沉的新君披着外衣，却被他用力甩开，湿透的身子一整个覆在宫女面前，出口的声音不带半点温度：“皇后何时出的宫？去了哪里？”

　　“一柱......一柱香之前，去了......去了......奴婢也不知娘娘去了哪里？”小宫女红着一双杏眼，身子抖的益发厉害。

　　“揽月殿的守卫何在！”暴戾的声音过后，林湛身前即刻站满了一排站的直挺的守卫，每个人的面色皆凝重，这些皇城里最出色的守卫，却抵不过皇后的一句：“谁敢拦本宫，本宫就将他丢到青楼里去当小倌。”

　　可他们不能将皇后此言告诉林湛，这无异于是火上添油。因此，一个两个的只得半垂着头，默不出声。

　　“朕养着你们有何用！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若是皇后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全都给朕去陪葬！”林湛的目光所及之处，全部人的面色都沉了三分。他们深知这位主子的手段，谁都贪生怕死。

　　林湛阴冷着一张脸，急切的雨声同他促乱的心跳交织在一处，凝于眉间，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无法光明正大的去将自己的皇后寻回，榆野还在宫中，这局棋下的正当时候，稍有差错就会满盘皆输。

　　一边是放在心尖上的皇后，一边是整个天下，他偏生哪一边都不愿意放手。直到脚下积起了一滩水渍，林湛才开口，声音里的冷锐减去了一半：“你们几个即刻出宫去将皇后寻回。记住，不能让任何知晓此事，入夜之前，朕要见到皇后。”

　　他好似被抽走了一道魂魄，眸光涣散开去，盯着长廊外紧凑的雨，“如此天气，皇后必定承受不了湿寒，这几日都不许人去打扰她。”

　　那原就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太监，听此，忙对跪在地上的小宫女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里头伺候皇后娘娘。”

　　湿透的靴子踩过飘落进雨丝的地面，林湛朝前走的每一步，未有一步不念着他的皇后。一大半阴暗的世界里，他住了数十年，好不容易有光倾落下来，如今可也由着它从指缝流走。在这个下着雨的日子里，他是孤家寡人。

　　“属下还有一个法子。”

　　“是什么？”

　　“以命换命。只是光属下这条命还不够。”

　　那之前他的身边还有鬼奴，这个世上，他唯一肯相信的人。铁面具后的那张脸，从前也曾清俊温润。林湛第一次见到他时，十四五岁的少年，挥舞着不甚出彩的剑法，面上带着比旭日还要明媚的笑。

　　那样的笑容易让人上瘾，见到过一次，就永远停留在心底里。可他的心，光明不愿驻足，只有黑暗长伴。

　　那一日的阳光准定过于明朗了些，从冷杉繁密的树缝间漏下来的光，在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上，细细涂抹开来。

　　那一日，他还叫沈予白。

　　“出剑的速度太慢，握剑的手不够稳。像这样......”林湛从不喜欢主动亲近别人，沈予白除外。他不顾后者面上浮起的诧异，接过他手中的剑，就着他方才的招式，挥舞出了一套更为流畅利落的剑法。

　　斑驳的浮影辉映在两张不分上下的俊美面容上，随着剑光的流动而变得充满惊喜的眼眸，沈予白毫不吝啬对林湛的夸赞：“厉害！太厉害了！比我大哥都要厉害！”

　　“想学吗？”林湛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教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少年，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上流淌着和自己一样的血液，而这样的身体，生来就适合习武。

　　亦或许是向阴处的人，也会渴望能捧到一抹温暖的光，在深渊里照亮脚下的一寸路。

　　“你肯教我？太好了！”那张脸上的笑容浓烈的令人挪不开眼，从前的林湛也拥有过如此笑容，只是后来被一个人活生生搅碎了。在那个由谎言交织而成的金丝笼子里，高高在上的男人欺骗了他的母亲。国破家亡后，将失去了记忆的母亲囚禁在这座冷冰冰的宫殿里。那个男人靠卑劣的手段得来的天下，骗过了所有人，只可惜母亲在弥留之际回想起了一切。

　　“我有一个条件。”林湛收起了陷在这个笑容里的思绪，他好不容易寻到此处，寻到这个世上仅存的同族人，这一刻，却有了些畏惧。

　　沈予白寻不到一点瑕疵的脸上满是期待，“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都答应。”

　　“不准将我教你剑法的事，告诉任何人。”他是皇宫里被人遗弃的三殿下，越是不被人喜爱，就越想要拥抱住一簇温暖的光，渴望有人在意，被人挂在心上。他说不出口，只是太久不曾拥有。如今只要进入冷杉环抱的山林，他就能见到未被战火吞灭的族人。

　　来时的路上，他曾期切过又欢喜过。可一踏入此地，面上吹拂过清幽的山风，他却不能在上前了。因为如今还未有能力复国，见到他们又能如何？

　　“好！”少年满口答应，眸子明亮，林湛的嘴角忽然就浮起了一抹极浅的笑。他的武功习自于母亲留下的一本秘籍，上头的功夫狠厉而凶险，稍有不慎，就容易走火入魔。以至于母亲的家人中，并未有一人修炼此法。他练了整整七年，才有了如今的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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