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不相离

　　妖界。

　　墟逾山巅。

　　花梨树下。

　　“师傅师傅！”馥念穿着白色的裙衫，一路狂奔而来。

　　见她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坐着静修的怀凌轻抬起眼皮，不紧不慢的说：“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这般火急火燎。”

　　馥念红着脸在怀凌身边一屁股坐下来，喜不自抑的挽住他的胳膊“嘻嘻，师傅，你到真是知天机识心意，确实是有天大的事，天大的喜事。”

　　“采着了仙草，还是晋升了修为？说来便是。”

　　馥念压低了声音，凑到怀凌耳边神神秘秘的说“方才薛连来过，说要娶我。”

　　虽说妖族素来易动情心，也不至于快到这般地步，那薛连，馥念才见过他几回？

　　原本一直端着架子的怀凌，身子微微一抽，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我说，薛连他要娶我！”

　　馥念抬高了嗓门，眼中心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娇羞笑意。

　　怀凌干咽了口口水，又捡回架子端上。

　　“你答应了？”

　　“师傅都没答应，我哪敢答应。”

　　馥念站起来，跃到那花梨树上悬空坐下。

　　“嗯。”怀凌满意的点点头“总算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傅。”

　　“所以我立马就跑来知会你了。”馥念接着说。

　　敢情你不是来征求意见的？怀凌一头黑线，慢悠悠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走到树下，抬头问她“你喜欢他？”

　　“嗯……”馥念若有所思“不知道，我听说人间的男女都是先成亲，再相互喜欢的，所以我得先嫁给他，才能喜欢他呀！师傅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歪理。

　　怀凌无言以对。

　　“你虽为妖，姻缘却也是由仙宫司命所定，薛连是不是你命定之人，去九重天的三生石前见一见司命星君，他会给你答案的。”

　　“司命星君？”馥念面露难色“我一个小妖，跟着师傅才修炼了四百年，哪里上的去九重天，就算上去了，也不认得他啊。”

　　怀凌拿她没办法，只好轻抬起手，从袖中幻出一枚金色的小珠子，熠熠而光。

　　“好生带着，有了它，自然能上那九重天，见到司命星君。”

　　馥念一把接过金珠，兴高采烈的抱了抱怀凌。

　　“我就知道师傅本事大。”

　　“去吧。”

　　怀凌摸了摸她的头，目送她飞身而去。

　　九重天，仙宫所在。

　　望云不见山，穿山不知处。

　　馥念在天门口来回徘徊，手中的小金珠忽隐忽闪。

　　虽说师傅修为斐浅，可跟了他四百年，一直隐居在墟逾山巅，从未离开半步，九重天，他何曾来过？

　　她半信半疑，忐忑不安。

　　“司命星君会不会二话不说，直接把我这小妖给降了？”

　　正想着，一阵大风略过天际，风起云开，天门处银白色的光芒驱开迷幻的光景，现出一个长发飘飘的谦谦公子。

　　“所来之人，寻我司命星君是以为何？”

　　馥念一听果真是他，立马恭敬行礼，表明来意。

　　“墟逾小妖馥念，不远千里求见星君，想问一问星君，我的命定之人，可是那上宫妖君薛连？”

　　司命星君沉默片刻，掐指一算，直言到“薛连长你百岁有余，却不足以护你一生。”

　　馥念懂其言下之意，头一遭有人求亲，却非命定之人，心里不禁有些失落。

　　“敢问星君，那我的命定之人，究竟是谁，何时才会出现？”

　　司命星君笑言“沉睡在你的生命里，耐心点，总有一天会醒来。”

　　“沉睡？”

　　还不等馥念再多问半句，凉风再起，司命星君已然隐去，九重天门重新聚积起云雾，再见不到任何了。

　　“真真扫兴，白折腾一回，师傅定要笑话我了。”

　　馥念情绪低落，不想回墟逾山，思来想去，决定去人间看看有没有成亲的人家，凑凑热闹，沾点喜气。

　　馥念虽为小妖，修为浅薄，可去趟人间，还是信手拈来的。

　　她幻起法术，在玲珑指尖织出一叶扁舟，一个飞身跃上，向人间飘去。

　　相对于墟逾山的气冷清高，人间却是处处烟火。

　　馥念到处晃悠，总算在京城郊外的一个村里，找到了一个迎亲的队伍。

　　锣鼓喧天，一个身着喜服的新郎官骑在白马之上，沿着村道缓缓而去。

　　“快看快看，张二他儿子张贵娶亲了！”

　　凑热闹的村民不知何时聚集成长长的队伍，站满了整条村道。

　　“张二苦了大半辈子，总算熬到儿子成家立业，不容易啊。”

　　“是啊是啊，你看看他这两箱聘礼，可是省吃俭用好些年攒下来的。”

　　馥念挤在村民堆里，边听边看，新鲜的不得了，感慨人间当真繁闹，远比那墟逾山有趣的多。

　　随着迎亲队伍的远去，锣鼓声变的越来越模糊，看热闹的村民逐一散去。

　　馥念却是意犹未尽，想来想去，一撒腿又追了上去。

　　这不跟还好，一跟，到跟上了一队劫匪。

　　村道蜿蜒处，两个蒙面劫匪持着明晃晃的刀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的停落在迎亲队伍正前。

　　“想保命的，把东西留下！”

　　媒婆和两个随行小哥一看情势不对，小命丢不起，二话不说丢下张贵一溜烟就跑了。

　　张贵跟着他爹做了小半生农民，虽然安分守己，从不招惹是非，可想到这两箱钱财来之不易，哪里舍得就这样交代了出去。

　　他从马上下来，壮起胆子，扯开嗓子大喊 “尔等毛贼，光天化日抢劫，可是目无王法了？”

　　其中一个劫匪看着他打肿脸充胖子的样子，哈哈大笑。

　　“看在你一穷二白的份上，把东西留下，麻溜的滚。”

　　“你你你休想得逞！”张贵紧张的都结巴了。

　　“大哥，这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何必与他多费口舌，直接抢了便是！”

　　说完，另一个劫匪便径直朝那两个箱子奔去。

　　张贵惊慌失措，想要推开那劫匪，结果愣是一个腿软，对准了他的刀尖扑了上去。

　　鲜血飞溅，穿膛而出。

　　“杀人啦！”他一声痛呼，昏死了过去。

　　随即而来的馥念惊呆了，目睹张贵两眼一白倒在地上，顿时气从心来。

　　本来就因为薛连的事心情不好，这会儿连沾点喜气都被搅和了！

　　她不假思索当即一个飞身跃到劫匪面前。

　　“无法无天！”

　　劫匪定睛一看，强出头的是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姑娘，放松戒备哈哈大笑起来。

　　“无法无天又如何？”其中一个甩着刀子向她靠近，言语挑衅“不如从了我，随我回营寨，好让你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无法无天～”

　　“你敢！”

　　馥念怒火中烧，抬手就要幻出长鞭抽过去，可奇怪的是，怎么使劲，法术却是无动于衷。

　　她这才想起来，师傅说过，为了平衡三界，任何人入了人间，不论修为高低，法术皆成泡影，无可施展。

　　糟糕。

　　她心头一紧。

　　劫匪见她不过虚张声势，猛冲过来，一把勒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力气极大，失了法术的馥念是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小娘子，性子倒是挺烈，不过我向来怜香惜玉，只要你乖乖听话就好。”

　　馥念受制于人，心里又怒又急。

　　师傅，你这个死人，倒是来救救我呀！你徒儿要被抓去做压寨夫人了！

　　劫匪凑到他脖间深深闻了闻，一脸猥琐“小娘子你可真香啊！”

　　另一个劫匪走过来瞪了他一眼“满脑子□□，一会儿万一跑了，去官府告发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大哥说的是，不过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杀了可惜，总得让我乐上一乐。”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药丸，捏开馥念的嘴，一把塞了进去。

　　药丸带着奇异的酸味，入口即化，馥念是想吐出来，都无济于事了。

　　药好酸好酸，酸的她想哭，酸的她眼前一黑，瘫软了下去。

　　我是死了，还是活着？

　　也不知昏昏沉沉睡了多久，馥念终于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却发觉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她惶恐的伸手到处摸了摸，发现自己似乎是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铺着厚厚的铺盖。

　　“醒了？”有人端着碗药推门进来“觉得怎么样？”

　　馥念本能的缩起来“别过来！”

　　来人放下药碗，轻柔的说“别担心，这里很安全。”

　　馥念模模糊糊的，只能大致辨别来人的模样，他穿着青色的布衫，很是清瘦，确实不是劫匪的身形。

　　她这才放松了下来“我没死。”

　　“差一点。”来人走近了她身边，伸手轻轻覆上她的额头“烧退了，看来毒已经解了。”

　　“我中毒了？”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突然就看不清楚了？好在这山里有解毒草，不然就要驾鹤西游了。”

　　“是你救了我？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馥念想要下床道谢，却被对方拦下了。

　　“谢就不必了，快些好起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馥念不好意思“给公子添麻烦了，小女子馥念，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待我身子好了，定然好好谢过。”

　　男子随意的在她床边坐下，端起药舀了一勺吹了吹。

　　“在下常亦，不过你方才叫我恩人，我听着到很是顺耳。”

　　“噗嗤”馥念笑了出来“恩人不嫌难听，我叫便是。”

　　常亦也被带笑了“快把药喝了吧，熬裂了我一个药罐呢。”

　　“嗯。”

　　馥念伸手想去接，勺子却已经移到了她的嘴边，药汁沾上她的唇，温温的。

　　“就你这眼神，自己喝怕是得撒了，来，张嘴喝吧。”男子又动了动勺子。

　　馥念没有拒绝，低下头，小口喝了下去。

　　倒是出人意料的不苦。

　　“恩人在药里加了糖？”

　　“怎么，不好？”

　　“不是”馥念解释“当然好了，药那么苦，就该加些糖，我师傅却总说加了糖影响效用，是从来不允我这样做的，害我每每喝药都苦的想哭。”

　　“你师傅可真无情。”

　　“就是，所以我就想，师傅一定是没得过病，才不知道喝药的苦。”

　　“你也挺无情，巴望着你师傅生病喝药。”

　　“嘘”听他这么说，馥念紧张的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师傅可是个老妖，谁知道会不会听了去？

　　男子连嘴带鼻被她捂住，温热的鼻息缓缓而出，吹在了她的手心里，她看着他，虽然模模糊糊，却仿佛看到了他眼里柔软的笑意。

　　四目相对，两人的心，就这样同时漏跳了一拍。

　　她忽然想起那日薛连来求亲，问她说“念念，你在这飘渺孤寂的境域里修炼这么多年，就没想过去爱一个人吗？”

　　“爱一个人？”

　　馥念折下一株白花梨，拿在手里把玩。

　　“我陪着师傅住在这山里四百年了，焚香植花，修习法术，还真的从未想过爱这回事。”

　　她转过身来，盈盈星瞳注视着身后的男子。

　　“薛连，你说说，爱是什么样的感觉？”

　　“一眼波澜，一念永远。”

　　他说着，俯下身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你就是我一念之间的永远，念念，嫁给我可好？”

　　馥念呆若木鸡，直到薛连飞身远去，才回过神来，兴奋不已。

　　她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当日她兴奋的，是成亲这件事，而非薛连这个人。

　　因为，此时此刻的她，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是所谓的“一眼波澜，一念永远”。

　　司命星君，我想我找到我的命定了。

　　馥念就这样半躺半靠着，由着常亦一勺一勺喂完了药。

　　喝完药，他又替她擦了擦嘴，扶她躺下。

　　“歇息会儿吧，修养好了，眼睛恢复的才快。”

　　“嗯。”

　　馥念小声应答，她乖乖躺好，目送男子推门出去。

　　师傅，人间烟火这么美，你也该下凡来尝尝呐。

　　在常亦的精心照顾下，馥念的眼睛恢复的很快。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眉清目秀，很是俊朗。

　　他性子很好，总与她玩笑。

　　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会带她上山采药，采药的林子附近有大片五彩的野花，他会挑出最好看的那朵替她戴上。

　　天气阴雨的时候，他便坐在门廊下，悠悠然的吹笛，笛声悠远绵长，仿佛可以伴随度完一生。

　　馥念总爱静静的看着他，她仿佛觉得自己认识了他很久很久，久到彼此熟悉，一丝一毫。

　　那日，她忽然想到，因在人间，便要遵从人间的习俗，想要和常亦相守一生，还是得请师傅来做个见证。

　　于是她说“虽然师傅总说我的事由我自己做主，可我还是想带他来见你一见。”

　　他笑笑，没有接话。

　　馥念只当他舍不得，走过去轻轻抱了抱他。

　　“等我回来。”

　　墟逾山与人间一界之隔，此去别离之心，却是有如千山万水。

　　馥念片刻不愿耽搁，直奔山巅。

　　“师傅！我回来啦！”

　　她推门而入，却不见怀凌半点影子。

　　“又躲哪里修炼去了。”

　　馥念嘀咕着，寻遍了屋子，最后总算在山门口见到了他。

　　“师傅你跑这儿来做甚，想通了是要下山了？”

　　怀凌看起来有些气喘，他咳嗽了两句，不满的说“你都不回来了，还不许我随意逛逛？”

　　“师傅你一定是个鸡精”馥念撅起嘴。

　　“怎么？”

　　“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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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凌气的七窍生烟。

　　“亏我记挂你，你就这样说你师傅？”

　　“嘻嘻”馥念调皮的挽住他“逗你玩的，师傅，我有正事要跟你说。”

　　怀凌不搭话，反正她也憋不住，自然会说出来。

　　“我不嫁薛连了。”

　　“哦。”怀凌淡定的看了她一眼“还有呢？”

　　“我想去人间。”

　　“咳咳咳”怀凌呛到一口冷风“你个小妖，去人间做什么？”

　　“嫁人呀，司命星君说，我的命定之人在我心里，总有一天会醒来，想不到我在人间走了一遭，他就当真醒来了。”

　　怀凌皱眉“那你不要师傅了？”

　　“怎么会，师傅你在这里修炼了这么多年，就不闷吗？我带你去人间见他，顺便给你散散心，好不好？”馥念撒起了娇。

　　“不去。”怀凌转过身去“去不了。”

　　“骗人，九重天你都上得去，一个人间怎的就去不了了？”

　　“你这小妖，怎的突然这般着急嫁人，再等一百年不好吗？”

　　“哼”馥念轻哼“不好，我就是喜欢他，一天都等不了。”

　　怀凌无奈的看着她。

　　若是可以，我自然愿意陪你去人间，可你并不知道，今日我一旦离开了这墟逾山，就再也回不来了。

　　馥念等半天不见怀凌退让，便赌气自个儿下山去了。

　　墟逾一日，人间半年。

　　馥念只是去打了个来回，夏日的人间已经飘起了雪。

　　“恩人！”她跑进院子里，推开屋门。

　　里头的炉子上烧着红红的炭火。

　　常亦正烤着番薯沏着茶。

　　仿佛知道她要来一般，递了一个过来。

　　“你回来了，小心烫。”

　　馥念接过番薯，好奇他怎么没问自己，你师傅呢？

　　算了，正好我也不想理我的臭师傅，连我成亲这么大的事都不愿意下山。

　　她掰开番薯啃了一口。

　　“好甜哦，这味道好特别，我好像在哪儿吃过。”

　　常亦静静的笑看着她，突然问道“我们明天就成亲，可好？”

　　馥念差点噎住“明天？”

　　“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当然愿意了，嘿嘿嘿。”

　　馥念扑进他怀里，心里甜滋滋的，低头又啃了口番薯，心中暗想道，今天我都愿意。

　　两人的喜礼，只是将屋里屋外做了简单的布置，并没有太繁复的流程。

　　她穿上了他给她准备的牡丹喜袍，披上了红色的盖头，在屋里的烛台前，敬贡天地，饮下交杯酒。

　　杯酒穿肠过，从此并蒂是良人。

　　夜里，月亮升起，院中的池子里结了薄薄的冰，印下着良辰美景。

　　馥念饮了不少酒，有些微醺。

　　她依靠在他怀里，喃喃细语。

　　“早知这酒那么烈，我该少饮些才是，今夜良宵，蒙头大睡，岂不可惜，不该，真是不该。”

　　常亦轻轻将她横抱起，就着月光，吻了吻她炙热的脸，笑着自言自语。

　　“四百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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