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家主的自强手记

　　抱着迷糊不定的心情，萧越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将门顺手带上。

　　萧老婆婆靠在榻上看着他，笑了一笑，也不说话，只伸手招呼萧越去她身边坐。老婆婆其实长得并没有很老，看上去也就是寻常老人七八十岁的样子，甚至还要更精神一些，并没有一副垂死之际命不久矣的颓丧。

　　只是对于修仙的人来说，这样的衰老之至的形容，便是真的有很大年岁了。

　　萧越走到她身旁坐下，扑鼻而来的便是散不开的草药味和浓郁的安神香味。

　　其实萧越本身并不太喜欢那些所谓香气袭人的香料，但对萧老婆婆身边的安神香到还是能够接受，总觉得这香似乎确实比寻常香料好上一些，像是真的有安神定睛之用。

　　当然他自己是绝对不会承认他只是闻到这安神香变就会犯困的事实，真真是“安神”，神的不能再神。

　　萧老婆婆摸了摸萧越的头，笑容变得更深：“我们小越儿又高了，真长大了哟。”

　　萧越只能回之以微笑，他总觉得老人在这一方面都很神，哪怕他们这些后辈的变化只有那么一小丁点，老人们也能目光如炬地一眼就都看出来。

　　不过这样也好，就可以借着这个话头跟萧老婆婆好好絮叨絮叨，认真抱怨抱怨身上又快短了一截的袖口和裤脚，待会儿说出门的时候也能顺畅一点，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还不等他说话，萧老婆婆已经自顾自地先行拿了一件衣物出来。

　　萧越刚张开的嘴一下子就定在了空中，萧老婆婆手中那白色的一坨，恰是一件斗篷，萧越仔细一看，居然还是狐白裘做的。

　　一瞬间萧越心中想到了萧小小刚刚说的话——“刚刚还精神不错地在补东西呢。”

　　没骨气的萧家主对萧老婆婆的敬意和爱意一下子就冲破了天穹，心想果然还是婆婆疼他，特地给他做了一件斗篷，而且这大晚上的，婆婆一大把年纪，萧家本来就穷，用的还是最最金贵上等的狐裘，真的是太难为人了。

　　但就在他想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先感激一把，老婆婆呵呵一笑：“这斗篷是你先祖传下来的，可金贵了呢，正好你大了，婆婆我可就把它交给你咯！”

　　萧越：“……”果然他就不该抱有什么期待。

　　萧老婆婆并没有停下动作，才刚把斗篷递给萧越，又从她的被子下面摸出了一样东西，也递给了他，念叨着：“呐，婆婆还给你做了个口袋，你系在身上，想装什么都可以，图个方便。”

　　那大方口袋花花绿绿，布身上一个接一个的补丁晃得人眼睛疼，露在外面的针脚又大又粗，实在是没什么审美可言。

　　萧越：“……”他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自己家人的了解不够深刻了。

　　但萧越还是恭敬地把东西接了过来，一个嫌弃的动作都没有，浅笑道：“还是婆婆对我好，总是挂记着我这个天天扯皮的小屁孩。”

　　萧老婆婆眼角的皱纹因为笑容变得更皱，她拍了拍萧越的手，感叹着：“好孩子，真是好孩子。逸尘他啊，把你教得很好。”

　　萧越挑眉，这一点他还就真感觉不出来了。

　　萧老婆婆察觉到萧越的轻佻，正色道：“你爹他虽然英年早逝，却是自小就将你的性子养定型了的，等日后你长大了，就知道这里头好处多着呢。”

　　萧越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能长大到能够明白的地步。

　　萧老婆婆见状，这才又宽慰地笑开了，一口一个“好孩子”不住地唤着。萧越等萧老婆婆叫了个够，看她神色开怀，才又小心翼翼地说：“婆婆啊，下个月，小越儿想要出趟远门呐。”

　　萧老婆婆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寂静。

　　萧越本以为萧老婆婆会严肃下来好好训他一顿，正思索该怎样说才能把人给劝服，萧老婆婆却又出人意料了一次。她面容不变，只是声音更加温和，应和着：“出远门呐，好啊！小孩子嘛，就该出去闯一闯。”

　　“婆婆，您不反对？”萧小家主感到非常奇怪。

　　“怎么会呢，婆婆不是说了吗，婆婆我啊，可等你好久了哟。”

　　萧老婆婆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和蔼安悦，萧越却觉得自己像第一次听到一般，那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是真的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了解萧家。

　　就像他现在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位一直关爱他庇佑他的老人一样。

　　萧越有些迷茫地喃喃着：“婆婆……”

　　萧老婆婆伸手点了一下萧越的眉心，笑道：“出去了，就要小心，外面可没有婆婆护着你。小越儿，跟婆婆说，怎么突然想离家了呢？”

　　被点了一下的萧越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仿佛有一股极其微小的气流迅速地划过他全身，他愣了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到萧老婆婆有些关切地摸了摸他的头，萧越才反应过来，惴惴道：“实话跟您说，昨天夜里，我恍惚在门外，看见一道闪过去的人影。”

　　闻言萧老婆婆也是一呆，问道：“因为‘萧家之所无处寻’，而昨夜却突然出现了个恍惚的影子，所以你才？”

　　“是。”萧越点头，“萧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虽然我尚年幼，但既然萧家在我肩上，我便绝不能让它在我这里断了。而等到我娶妻生子把家主之位传下去，至少还要十多年呢。”

　　萧老婆婆的嘴角抽了抽，只觉得萧越这种担责和撂担子的缘由与想法也确实是奇绝了。

　　“您知道外人轻易进不来萧家的，昨晚如果不是我看错……那便真的要小心了。”萧越言辞恳切，话里话外都是说不出的担忧，“所以我想出去闯一闯，学一点本事，或许……还可以找到能使用弇魂珠的法子。”

　　萧家之所以能那么安安静静与世隔绝地避世三百年，除了有先祖凡萧家之人轻易不得出府这样类似的命令以外，萧家周围都被加了各式各样的隐匿符文。

　　曾经举世闻名的大能萧寂，亲自动手刻咒画符，使得萧家地域，若无家主之令，非萧氏子弟不得踏足半步，也别说闯入了，连萧家大门都不可能找的到。

　　而如今既有外人闯入的可能，便说明若不是这符文的威力渐渐散了，就是深夜造访萧家的人，修为极高了。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对萧家来说，都是致命的。

　　因此萧越才迅速下了这么一个决定，必须出府历练，才能保萧家一方安稳。

　　萧老婆婆活得久了，自是知道萧越心中所想，也不多说，只突然又问了些别的：“小越儿，咱们家现在，还剩多少人啊？”

　　“啊？”萧越完全没想到老婆婆的话题转得这么快，一时也摸不清她想说些什么，下意识回答，“八个，除了您，我，小小，还有五个小童。”

　　萧老婆婆眯了眯眼睛，似乎在想些什么：“那五个娃娃，叫什么名字啊？”

　　“萧兑，萧离，萧震，萧坎，萧艮。”

　　“等你回来了，他们就长大了。五行相生，他们能帮到你。”萧老婆婆淡然道，“咱们家啊，人丁虽少，却总是个个顶尖，以后都将是助力，你且放心。”

　　萧越看着萧老婆婆的眼睛，闭口不言，他知道萧老婆婆这是在告诉他不必担心家里人的意思了。

　　“小小比你年长些，也出门采办过，你有什么不懂的，尽可以去问问他，只是世事险恶，你到底要小心——”萧老婆婆伸手指了指萧越脖子上的那颗漆黑吊珠，叮嘱道，“你出去虽要找这东西的用法，可这东西招人眼红得很，千万别为此伤着了自个儿。”

　　萧越亦是若有所思，轻声道：“婆婆放心，我自有数。只要我还在一天，弇魂珠便永远都是萧家之物。先祖遗物，萧越不敢丢。”

　　“糊涂！”萧老婆婆厉声，“此物虽重，又怎么比得上你的性命重要？”

　　萧越没说话，只是咬着唇，一脸倔强。

　　萧老婆婆叹了口气，知道萧越性子刚强，自己有了主意就不会再轻易更改，跟他爹的个性一模一样，能够心领了这份情，也便够了，只是到底不放心，唯恐他被逼急了真会做出些傻事。

　　萧越心中则是一番波澜汹涌，萧家人虽然不靠谱的多，但是于萧家人而言，浮名虚物都是空话，只有萧家自己人才是最重要的。

　　而萧老婆婆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即让萧越在外无所顾忌，该怎样就怎样，不要想着萧家这个担子，甚至不需要把自己当成是萧家人，若要玩耍则玩个痛快，若要学艺则可全心去学，不必担心其他，他自己一个人完全是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

　　可惜他自小就有个爱找麻烦的性子。

　　萧老婆婆也无奈，只能再爱怜地摸了摸萧越的脸，叹道：“好孩子，千万别亏待了自己。天色也不早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还有一个月在家中，好好玩着，别想太多。”

　　萧越点头应允，心里却是完全想不明白萧老婆婆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心宽的，既然都已经到了可能有外人破开萧家符文闯进来的地步，她老人家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如此生死攸关的大事，居然就这么被轻描淡写的被揭了过去，萧越感慨果然自己要做到萧老婆婆这个境界的路还长着呢。

　　虽然疑云依旧，但萧越没有得到否定，定了心，正欲离去，萧老婆婆却又突然拉住他的手道：“还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这山上就只有咱们一户人家，出了萧家门，在你还没有自保之力的时候，千万别在山上乱走乱逛乱看乱说话。”

　　萧越又是一头雾水：“为什么？”难道他还不能逛逛自己家外面附近？

　　“出了萧家大门，便是离鬼门关不远了，以你这一不留神就能一头扎进去的性子，那些小鬼还就爱你这种白白净净的小娃娃，难道不需要小心？”

　　萧越：“……”

　　到头来还是外面险恶要小心自保的话，只不过这话委婉的，有些太过了吧？

　　可萧越也只能应下，做出一副“此言有理，实在是太正确了，我一定会牢记在心”的虔诚样子。

　　萧老婆婆：“……”她这可爱的后辈表现得未免也太浮夸了。

　　萧越和萧老婆婆的对话最终以一种古怪的气氛结束。

　　萧越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西苑，裹着萧老婆婆给他的斗篷，走在大院里，腰上还系着那个样子极为可笑的大方口袋。

　　现在虽然是六月天，正是炎热的时候，萧越穿着这狐裘斗篷，却一点热的感觉也没有。

　　他心想着这料子名贵，又是先祖留了三百年的老古董，必然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因此穿上之后冷暖皆宜，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乍一眼看上去有些怪异，当然再怎么离奇和他腰间那条夸张的口袋相比，也都显得有些弱了。

　　脸皮厚如萧越，自然不将这一切放在心上。

　　现在他最担心的，便是在仅剩下的一个月的时间里，他该怎样准备入世。

　　首先得琢磨一下带些什么，自己毕竟还太小，带不了太多，可他又太弱，不多带点东西防身在外面根本活不下去。更何况他脖子上还挂着一颗人人眼红的弇魂珠，萧家这个身份在外面也还不知道敏不敏感，到底该怎样才能比较轻松的活下去这个问题，真的是愁死他了。

　　萧越苦着一张脸，一步一步地在地上慢慢挪着，小小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很长。挪着挪着，他突然停下，看了看手上明显短了一截的袖口，又看了眼脚下修长的影子，不由觉得奇怪，怎么感觉他好像又高了一点？

　　一不留神，个子就拔了那么多，难道他真得天赋异禀？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思及此萧越满足一笑，以一种无比得意地表情欢乐地溜回房间。至少在那一瞬间，他认为自己的前路还是无比光明的。

　　南苑里的萧老婆婆靠在榻上看着萧越刚刚坐着的地方若有所思，忽然想到自己虽然千叮咛万嘱咐，似乎还是漏了一点。

　　为人处世，嘴欠也就算了，只是嘴欠再加上脸皮厚，就真的会很让人头疼了。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自己悟去吧！”萧老婆婆叹了口气，抬手一挥熄了烛火，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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