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青史留名的一百种方法

　　这天晚上落雨。雨先前不大，郑泌昌就吩咐下人半掩了门，点了双灯在屋内。他已不再年轻了，但好在生活还一如既往宁静无波。这是小阁老给他留下的安排，故人风流云散，昔年满座衣冠觥筹交错如一场大梦终盛谢。

　　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昏昏沉沉伏在桌上睡着的。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又回到在浙江的那年，但一切都不一样了。何茂才没有帮马宁远，杭州没有借到粮，小阁老让他毁堤淹田，他做了。

　　看着洪水滔天中哀嚎的生民，他好像被什么又湿又重的东西按住了眉骨，又有很多白色的蛆虫，在眼前的血海泥泞里翻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海瑞开始追查他们，新任知府高翰文的眼里永远流淌着冷淡的轻蔑。这轻蔑好像是要看他如何自己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听到自己带着凄厉的冷笑：“改稻为桑搞不成了，……咱们，也再回不了头了。”

　　他换上了囚衣囚服，戴上沉重冰冷的枷锁，边缘将手腕磨得鲜血模糊。他听见自己在公堂上那一番真假掺半的剖白，引得何茂才这个直鲁汉子也流了会儿泪，但他究竟知道怀有些许破釜沉舟般决绝的企望——小阁老会保他。他见自己和何茂才的供词被送抵京城，小阁老厉声痛骂。砚台碎了一地，烛焰影子疯消疯长，渐渐地，有猩红的点滴在地上。

　　小阁老还是弃了他们。他看到自己和何茂才在临刑前的一晚，四周的黑暗那般寒凉，让他想起赵贞吉初到浙江的那个晚上，水滨旁火把的焰飘过他们的脸，热一阵，冷一阵。郑泌昌其实很讨厌那股味道，但他不知怎么只是站着，没有躲。

　　众人都笑他恶事做尽终遭天惩，却不知道他也是被裹挟在天命人世的漩涡中，挣扎不能。命运的巨轮滚滚碾来，他唯有垂目冷然微笑。刑场上的日光铺天盖地。他没有去看海瑞，没有看他身边站着的王用汲。刀刃猝然划开明亮的晃影，四周嗡然一响，欢呼如潮。

　　那个梦里，没有王子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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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泌昌慢慢睁开眼，门已经洞开很久了，廊外大雨瓢泼。有很多话一齐涌上他的心头，纷乱像细刃的刀。他抬眼去看天，苍暗的云层滚滚而流。

　　他想告诉小阁老，他不想一个人去浙江……自己从来没有背叛过他。

　　就算陪着何茂才一起赴刑场，就算能隔着人群最后看一眼严世蕃。也就不必在数十年后的泼天冷雨里，想象那人在黑暗和寒冷中闭上眼，想象长刀带起鲜血的温热弧度。

　　半空中响起一个声音。说是声音也许并不准确。它没有语调，不辨男女，像是什么单一的音节组合起来的。

　　“你想回到刚去浙江的那一天吗？”

　　“当时间倒流回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时刻，你就可以回到那一天。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忘掉这一世，从头再来。”

　　郑泌昌睁开眼，在他眼前，三十二年前的春日正展卷。翰林院前是湖，湖旁疏植着杏花树，枝梢细密如烟。湖心的涟漪逐在风后，日光在波痕上化开，落花摇荡，有游鱼浮上唼喋。

　　远远的一个人逆光走来，大红官袍鲜艳如殷。郑泌昌没有抬头。挖出他的眼睛他都会记得这个人的面容，是严世蕃。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尚年轻的小阁老站在他身前，阳光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那个人的声音像一汪熔岩，能把人的心尖都化掉。四周尘埃纷纷下坠，金红流转的光影里，他听到自己的心音。

　　——“你抬一抬头。”

　　现在这个人向他们走过来。耳边是新科进士们明亮的笑声，在这笑声里他似乎被什么摄住了，从发丝到灵魂都不能动弹分毫。他知道严世蕃接下来会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他这么一声不响地站在原地，那些记忆中的事件就会发生，他就能重回新到浙江的那一晚——

　　严世蕃终于走到了他的跟前。这个年轻人从一开始就低头不语，五月的阳光柔软绵长，令衣袂泛光，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低垂的眼睫下两个浅淡的梨涡。至于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他不知道。

　　“你……”

　　他没料到那个年轻人会在此时抬起头来。长风掠过，有花瓣飞旋着擦过他们二人的衣袖。严世蕃为这一举动生出刹那凛然的不快，但那张脸抬起来时，他连花的颜色都忘掉了。

　　那人对他微微笑起。他很难形容这一个笑，好像扑入什么令人眩惑的光晕里来。郑泌昌清淡的声音在说着些谦卑的，无关痛痒的话语，它们远在天外。他知道自己说得够多了，但他一个字一个字从舌尖吐出来，好像要把前世今生的话都一并说尽。

　　“……好，我知道了。”

　　严世蕃显出微微不耐的神情，越过他向前走。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太过油滑——至少，他的那些无意义的言语引起了他的反感。刚才为那人容貌升起的一丝兴味闪瞬熄灭了，他跨出这一步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他们二人之间，之后，一系列的事件都不再会发生。在他们即将擦身而过的刹那，郑泌昌冷眼瞧着一朵落花从他的肩上滚下来，掉在自己的脚边。

　　他没有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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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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