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飞机从海滨别墅的停机坪起飞，渐渐攀升到万米高空，远离了汪洋大海之间这座孤零零的小岛。

　　机舱的自助餐厅里，纪珊珊端着手里的白色餐盘，缓慢走在在几列餐车之间，对着满车的食物挑挑捡捡。周谨航斜躺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一双笔直的长腿夸张地伸出了沙发侧挡外面，随着网络电视里传来的早间新闻音乐声晃悠着。

　　“下面为您播送商业娱乐最新消息：创世地产公司董事奥德里奇·扬近日在一场土地招标会上与商业合作伙伴Merrof发生轻微摩擦，随后奥德里奇出来澄清并表明态度，即便在商业上竞争，也不会影响私下里两人的好友关系。而作为竞标公司之一的Merrof的创始人里昂则尚未回应对方这一示好行为。有业内专业人士分析指出，Merrof是美国房地产经济的信心和命脉，故对这次的土地势在必得。创世虽为后起之秀，此次却不时向媒体放出烟-雾-弹，靠打温情牌博得大众眼球，它背后的实力究竟能否为它赢得这次宝贵的机会，还需进一步观望。”

　　周谨航端着手里热气腾腾的咖啡轻啜了几口，目光盯着网络电视屏幕上的两个中年男人，不禁恶劣地嗤笑出声：“狗咬狗，活该。”

　　在瑞新还没有拓展美国的业务之前，创世和Merrof是长久的敌对竞争关系。可是周谨航的到来恰恰催生了两方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的决心，在他们的认知里，不管创世和Merrof怎么斗，那都是内部矛盾。美国这么大的版图，谁多分一块谁少分一块到头来都是在这个国家赚钱，可瑞新不一样。

　　如果让瑞新这个外来汉也到他们的地盘来分一杯羹，那才是真正的损失。

　　周谨航当然明白自己被排挤的原因，可他没想到对方那么沉不住气，连装样子都懒得再装。如今瑞新的危机刚刚解除，里昂和奥德里奇就又互相撕咬起来了，真是可笑。

　　等到纪珊珊吃完早餐，飞机也差不多准备降落。舱门打开的瞬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周谨航忍不住叫住了她：“珊珊。”

　　她回头。

　　“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她拒绝：“中午我有课。”

　　“没关系，我等你下课。无论如何，这次不要再躲着我了。”

　　纪珊珊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似乎已经懒得去想拒绝他的说辞。她转过身向着机场外围的方向缓慢走去。

　　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条红得发亮的光线，在灰暗中勾勒着大地的轮廓。

　　几分钟后，太阳开始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红日的光辉从远处的大地缓慢铺展过来。

　　周谨航站在飞机舱门边，身上单薄的浅色衬衫被劲风吹得微微鼓动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回应的热烈情绪，这样的情绪在她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渐渐暗淡了下去。

　　她还是排斥他。

　　整整一个上午，周谨航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学校公寓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刻也闲不下来。

　　周谨航：“Jason几点了？”

　　Jason瞥了眼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回复道：“9：30。”

　　离珊珊下课还有五个小时……

　　周谨航：“几点了现在？”

　　Jason：“11:30。”

　　离珊珊下课还有三个小时……

　　周谨航：“现在几点了？”

　　他这么来来回回地问，终于把还在联机打游戏的Jason弄烦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泄愤似的揉了好半天，不耐烦道：“你是不是尿急啊？手机上不是有时间吗？再说这才过了两分钟……你到底有什么事？”

　　周谨航想了想：“我能有什么事，等着看比赛行了吧。”

　　Jason笑着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戏谑的成分颇重，显然是对他这个敷衍的解释充满了不信任。

　　“Liar , liar , pants on fire. Nic.”

　　Jason一句话臊得周谨航有些尴尬，虽然他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自己被珊珊甩掉的事情，但是看他最近反常低落的表现和已经很久都没有再出现过的纪珊珊，大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当初在朋友面前吹牛吹得有多响，如今打脸打得就有多疼。

　　周谨航纠结了半天，双眼直勾勾地打量着还在专心打游戏的Jason，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好点子。

　　“Jason，”他过去拍了拍Jason的肩膀，“你想不想吃大餐？”

　　“吃什么？”对方头也不回。

　　“什么都行，你挑地方我请客，怎么样？”

　　Jason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缓慢转身，笑嘻嘻地看着周谨航：“还能怎么样，当然是去啊。说好我挑地方你可不能反悔。”

　　周谨航点头：“不反悔，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听到还有条件，Jason敛了那副面对财神爷才有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狐疑地问出声：“……什么条件？”

　　周谨航：“帮我约珊珊出来。”

　　下午三点，纪珊珊如约抵达酒店包间。她推开门走进去，刚好和周谨航炽热的目光相撞，再看坐在旁边的Jason满脸堆笑的模样，心里顿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种时候再想反悔已经晚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自始至终，周谨航的目光都紧紧跟随着她。

　　“兔子，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你最近都去哪儿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又错过我们两场比赛。下次可一定记得补回来。”

　　“我……”自从回到美国以后，她大部分的时间精力都浪费在了周谨航身上，Jason这么突然一问，她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白白空耗了许多时光。

　　“那个什么……”周谨航心虚地咳嗽了两声，拿起桌上的菜单翻了起来：“人到齐了我们点餐吧。”

　　周谨航和纪珊珊两个人不约而同沉默地翻阅着手里的餐单，耳边只有Jason亢奋的声音叽叽喳喳响个不停。

　　饭菜上桌的时候她才发现，周谨航点的那些全部都是她爱吃的。在海滨别墅待着的那两天，他花了多少心思去弥补以前对她生活爱好和细节习惯的忽略，她是知道的。周谨航这样闷声不响地献殷勤，让她面对着满桌子的菜却尴尬地无从下筷。

　　这次别有用心的聚会，恐怕其中吃得最坦荡最舒服的人就是Jason了。

　　席间，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还在大快朵颐的Jason，他擦了擦刚刚摸过鸡翅的手接起电话，笑了：“有什么指示？”

　　“我跟Nic吃饭呢……不是，还有兔子，他们两个人都在。”

　　“好啊，那你过来吧。我发你地址。”

　　挂断电话，Jason又往碗里屯了几块肉，抬起头对周谨航道：“Brian一会儿会过来，你们两个背着我查俱乐部的事情，我全知道了。”

　　周谨航侧头瞥他一眼：“他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了。”Jason灌了一口冰饮下肚，“真当我傻？上次那个Kyle明明就有问题，Brian还耍赖死活不承认。最奇怪的是你，之前说好要给大家一个解释，后来就不了了之了。所以你们肯定有问题。”

　　原来Jason也在查这件事，纪珊珊记得那晚在Richard生前的旧宅里，她和周谨航发现了奇迹俱乐部的一些蛛丝马迹，可是后来线索断掉之后，便没有继续追查下去。

　　Jason现在旧事重提，莫不是从这个名叫Kyle的球员身上摸出了什么门道？

　　周谨航笑：“挺好，跟了Brian这几个月智商见长。”

　　“呸，是他跟了我！”Jason纠正道。

　　话音未落，房门已经从外面被轻轻推开，Brian换了一身休闲服，手里拎着一个银色的电脑包沉默走了进来。

　　他面上波澜不惊的，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刚才他们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Jason：“你、你怎么不敲门就闯进来了？”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压惊：“吓我一跳，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Brian放下电脑包落座，不动声色道：“我提前给你打过电话。你没有准备好，是因为你正跟Nicholas说些不该说的话。”

　　Jason抬头望天：“……”

　　“放心，我不是来吃饭的。”Brian取出电脑按下开机，目光落在周谨航和纪珊珊的身上：“给你们两个看样东西我就走。”

　　“什么东西？”

　　Brian将笔记本电脑转了个角度对着他们，屏幕上是一个尚未播放的音频文件。

　　“这里有两条音频。我和J盯了将近两个月，从Kyle这里一路顺藤摸到了一个叫Albert的男人那里。”

　　Brian：“如果我没猜错的话，Albert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链接俱乐部和背后投资商之间的‘环’。”

　　“Albert？”纪珊珊皱眉：“哪个Albert？”

　　周谨航舔着嘴唇没有说话，脸色却已经不是很好了。除了那个让她怎么也忘不了，总是放在心里当榜样一样尊敬的付震东，还能有哪个Albert。

　　Brian：“Albert·Fu，同传界家喻户晓的译员，和你们一样都是中国人。”

　　Brian按下音频播放键，扬声器里传出那个久违了的声音。

　　付震东：“你太冲动了，在赛场上跟黑鹰的人找不痛快，暴露了怎么办？”

　　Kyle：“暴露又怎样，反正他们已经在查我们了。黑鹰的人个个冥顽不灵，俱乐部不是没有尝试过收买他们，可是……”

　　“可是什么……”付震东道：“这伙人根本就不缺钱，只知道打球打球。到时候我们选上去的队伍全让他们挤了，我跟老板交代不了，你以为你能好过吗？”

　　纪珊珊听着他们漫长的对话，目光盯着电脑上那只有进度条的黑屏文件，一股浓浓的失落包围了她。

　　这是她尊敬的老师吗？

　　是她在同传这条路上的榜样吗？

　　这真的是她认识的付震东吗？

　　Kyle：“那你说怎么办，全国赛就要开始了，我们要是剔不掉黑鹰，俱乐部赔钱大家都没得赚，这一年不是白忙活了？”

　　付震东：“不至于，他们熬不到那个时候的。距离明年三月开赛还有几个月，正好趁这个机会给他们找点事。擒贼先擒王，只要拖住Nicholas，其他人都好解决。”

　　音频到这里就结束了，Brian关闭页面的瞬间只听Jason捶桌，愤怒地骂了一句脏话，然后道：“太恶心了，不管听几遍我都觉得恶心，这群人输不起就不要和我们打球！”

　　周谨航侧目看了看呆呆发愣的纪珊珊，温热的掌心轻轻包住了她紧攥的拳头。察觉到外人在碰她，纪珊珊才慢慢回过神来，她默默地收回手，远离了那几乎有些灼人的触碰。

　　第二条音频继续播放。

　　付震东：“你确定他这次会上当？俱乐部这边的球员快要乱套了，再让黑鹰这么比下去，我们就真输了。”

　　“输？”一个女人嗲嗲的轻笑声响起，纪珊珊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这个熟悉的声音。半秒后一个名字跳入脑海：艾薇儿。

　　艾薇儿：“付译，你是太小看我们生意人还是太害怕对手？这次可是Aldrich叔叔亲自出马，骗骗Nicholas简直就跟玩儿一样，又怎么会输呢？”

　　付震东：“商业竞争的事情我没什么太大的兴趣，既然你这么有信心那就早做准备吧。俱乐部这边我会安排。”

　　艾薇儿：“好啊。”

　　“还有，”付震东：“我们的事跟珊珊无关，能不能不要把她也牵扯进来？”

　　艾薇儿：“为什么不？拉她蹚这趟浑水的话，你不就有机会了？到时候Nicholas归我，就没人再跟你争女朋友了。”

　　付震东想了一会儿：“……好吧，听你的。”

　　音频播放结束，Brian抬头看着众人：“有了这份音频，扳倒俱乐部是迟早的事。”

　　“那还等什么？”

　　Jason催促：“赶紧举报他们。眼看着三月又要开赛了，谁知道到时候他们又会在赛场上耍什么卑鄙手段。”

　　“不急，”周谨航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冲着门外的方向，看着来来往往经过的侍应生悠悠开口：“光打掉一个俱乐部没有用的，背后的操纵者不倒下，还是会有下一个奇迹俱乐部出现。我们要做就做彻底，等待机会连锅端。”

　　周谨航转头看向珊珊，无声地询问着她的意见。

　　纪珊珊：“如果是为了黑鹰的未来，只要不伤及无辜，想做就做吧。”

　　Jason附和：“我一百个同意。”

　　Brian看了看周谨航：“我们已经是盟友了，不是吗？”

　　周谨航双手环抱向后欠了欠身，故意调侃道：“是啊，一个会偷偷趁火打劫的盟友。”

　　“你们两个电脑技术玩儿得这么溜，不如来瑞新技术部工作如何？”

　　周谨航话里的暗示意味明显，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Brian，慢悠悠说出了邀请条件：“一个项目的酬金二十万，全款24小时内汇进你苏格兰皇家银行VIP账户里，嗯？”

　　纪珊珊一怔，脑子里飞速闪过许多零碎的画面，最终定格在了瑞新遭受网络攻击时的那个晚上。

　　那天若不是有位神秘黑客愿意提供病毒源代码，恐怕瑞新还会遭受更加严重的损失。

　　一个拥有苏格兰银行账户，热爱并精通电脑黑客操作技术又肯出力时不时帮他们解围的人，除了Brian还会有谁？

　　Brian被识破之后，依然是那副坦荡荡的表情。他关闭电脑并将它重新放回包里，嘴里不慌不忙回道：“二十万是友情价了，况且那次纯粹是为了帮你，顺便捞点好处。我要是真跟你算钱，你雇不起我的。”

　　周谨航笑了，Brian说话一向不怎么给他留面子，永远一副高傲冷艳的姿态对人。不过无所谓了，只要他承认了就好。

　　“真给二十万吗？”四个人里只有不明真相的Jason把周谨航的玩笑话当了真，他忽然兴致高涨，连碗里的鸡腿都忘了啃。

　　“好啊好啊我愿意去啊，天啊二十万诶，真的是……”

　　纪珊珊轻轻咳嗽了两声，伸出手去戳了戳Jason的胳膊，眼神示意着Brian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

　　Jason抬眸，冷不丁被Brian一记眼刀甩过来，吓得立即改口干巴巴道：“……好少啊，那个，其实我也不是很缺钱，我们不卖技术，下次吧哈哈哈。”

　　这一顿饭几人吃了两个多小时，Brian走后不久，他们三个也只坐了一小会儿就离开了酒店。

　　纪珊珊依旧不肯回那间出租房里，正巧路上碰见闺蜜，便随便搪塞给周谨航一个理由，借故溜了。

　　忙活了一整天，结果她还是刻意躲他。周谨航独自一人在大街上走着，漫无目的。见到珊珊时的兴奋劲褪去，如今只剩下了无聊。

　　他现在很想回到那栋出租屋里，坐在地毯上喝着啤酒搂着珊珊一起看球赛。那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多久才会回来。

　　“嗡……”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才刚刚和珊珊分开，会不会是她反悔打来的，又或者是想他了？

　　“喂，珊珊。”

　　听筒另一边尴尬了几秒，传来Daniel平静的声音：“周总，是我。”

　　周谨航失落地叹了口气，“什么事？”

　　“纪珊珊小姐母亲的那份病症报告医院那边已经会诊看过了，艾利斯博士希望你能亲自过去一趟，他有话想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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