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坏人

　　哥，我恨你。
　　你不要用那种诧异的眼神看着我。
　　好吧，好吧，我不是不能理解你诧异的心情。
　　的确，你对我真的很好。
　　你让我位极人臣，文武百官都要毕恭毕敬地行礼作揖。
　　你让我富可敌国，宫中珍宝珠玉，只要我喜欢，我都可以带走，你从来不曾皱过一下眉头。
　　你让我可以施展抱负，京畿重地，完全交给我管理。
　　……
　　可是，我知道，文武百官的恭敬，是因为我是你的弟弟。
　　富可敌国的财富，是因为我是你的弟弟。
　　京畿重地的管理，因为我是你的弟弟。
　　……
　　我感激你，但是，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感激，因为在你看来，身为哥哥，去照顾自己的弟弟，那是理所当然的，一如在发生叛乱的时候，你这个皇帝，不惜以身犯险，反而是我这个做弟弟的，坐镇后方，你甚至都做好在前线战死的准备，却叮嘱我一旦你失利，别急着报仇，保存实力要紧，甚至投降也可以。
　　我知道，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我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上阵杀敌，哪里是我所能做的，你这是在保护我，不是作为一个皇帝，而是作为一个哥哥，去保护自己的弟弟。
　　可是，哥哥，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的这个举动，不就是确定了，我，不如你？尤其是你战败后，我投降杀死你的敌人都是可以的……你这不就是说，如果你失败了，凭我的能力，压根没有可能获得胜利？
　　那日，我，站在城楼，目送着你，身着黄袍，意气风发地骑着马，走在长长队伍的最前列，而不是和以前的帝王似的，躲在队伍的最后。
　　哥哥，你一定没有回过头，看过你带领的那些士兵们的表情吧？
　　你知道吗？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的，是笑容，是笑容啊！
　　要知道，他们，不是去郊游的，他们是去打仗的，他们的前方，是战场，他们随时都可能殒命。
　　可是，他们在笑，在笑着，因为他们的目光，都紧紧盯在你的身后，那高大而伟岸的身影，只要跟随着那个身影，迎接他们的，必将是胜利，必将是光荣，必将是名扬后世……
　　哥哥，哥哥，你知道吗，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真地很想大喊着，带着骄傲，带着自豪，带着炫耀的口吻大喊着：“看！那是我哥哥！我哥哥！”
　　最终，我没有大喊，因为痛楚，从手上传来的痛楚，让我从骄傲里清醒了过来。
　　我的手，不知不觉地攥成了拳头，紧紧地，紧紧地攥着，攥得我的指甲，已经深深嵌进了我的肉里。
　　哥哥，不要担心，不疼，真的不疼。
　　我当时我也好奇，为什么不疼。
　　我伸出手，盯着那只还在汩汩流血的手，想了半天，我才明白，为什么不会疼？
　　那是因为我的心，我的心，有别样的滋味在蔓延，在蔓延。
　　其实，那样的滋味，不是第一次出现，真的不是第一次。
　　在你为我出头，教训嘲笑我腿脚不好的街头混混的时候，那样的滋味已经在我心里播撒下了种子。
　　在你于城破之时，手持利刃，力斩十余名乱兵于门外，保一家老小无虞的时候，那样的滋味已经在我的心里萌生了初芽。
　　在你身先士卒，破顽敌，摧坚城，战场之上，敌人见到你的旗帜便望风而逃的时候，那样的滋味已经在我的心里长出了第一根枝干。
　　……
　　哥，你一定会轻抚着我的脑袋说：“傻弟弟，你是个读书人，这等舞刀弄棒的粗活，哪儿是你干的？”
　　是啊，是啊，哥，我也不止一次地和我自己说过，我是读书人，你就是一个赳赳武夫，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可是，可是，哥哥啊，哥哥啊，为什么那些个比你年岁还大的，桀骜不驯的武将们，会对你言听计从？为什么那些个自视甚高的书生们，会对你歌功颂德？为什么那些个乱世诸国，一一都归在你的麾下，他们的君主，每一个不但不心生怨怼，反而感恩戴德？
　　……
　　哥，告诉我，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啊？
　　哥，你不是总说，我比你聪明吗？可是，为什么我就是想不明白呢？
　　反倒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给了我答案。
　　哥，那个女人，你一定认识，就是那个以娇嫩花蕊命名的女人。
　　哥，你知道吗，我喜欢那个女人，她在我眼里，已经不仅仅只是花蕊，而是一朵可以让我的世界变得绚烂的花朵。
　　我和她说过，我要娶她，尽管，那个时候的她，已经进入了你的后宫，但是，我知道，我知道，只要我开口，只要我开口，你一定会把她赐婚给我。
　　哥，你觉得，凭我，我的身份，你的弟弟，位极人臣，富可敌国，这样的身份，娶她怎么样？
　　她是很漂亮不错，可在你的宫里，佳丽如云，她一个被灭国的妃子，在你的后宫里，能有什么出路？
　　怎么看嫁给我，都比在你的后宫里老死要强，不是吗？
　　不是吗？
　　不是吗？
　　……
　　真的不是。
　　她用她的眼神，无言地告诉我，不是，不是那样，她宁可在你的后宫里，毫无希望地挂着一个嫔妃的头衔，也不愿意嫁给我！
　　哥，我当时彻底就茫然了，我怎么也没有想明白，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了？
　　然后呢，然后呢？
　　哥，你知道然后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
　　真的，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而是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是的，怜悯，无比的怜悯，就好像一个人看着螳臂当车里的螳螂，看着夜郎自大里的夜郎国君，看着要与太阳争辉的蜡烛……
　　差距太大，差距太大了，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可偏偏还要毫无自知之明地争锋……
　　除了怜悯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情绪更适合的呢？
　　那个时候，久久弥漫在我心里的滋味，那蔓延出的藤曼，绽放出了花朵，我认得那个花朵，那名为“妒忌”的花朵。
　　……
　　我杀了她。
　　不是因为她不愿意嫁给我，而是因为她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哥，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杀了她，这样不就是证明了，她是对的吗？
　　再退一步来说，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好歹也是看我了。
　　哥，你却没有看过我，没有看过我，哪怕一次，一次都没有看过我！
　　哥，你的眼里，总是看着天下，根本不在乎我到底积累了多少财富，反正，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你根本不在乎我积累的那些。
　　哥，你的眼里，总是看着江山，根本不在乎我拉拢了多少人脉，反正，率土之滨，皆是王臣，你根本不在乎我拉拢的那些。
　　哥，你的眼里，总是看着社稷，根本不在乎元老重臣一再提醒你，需要警我，反正，我永远都是跟在你身后的弟弟。
　　……
　　哥，哥，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对我的恩宠，对我的赏赐，对我的大方……
　　哥，你知道不知道，我甚至连个乞丐都不如啊！
　　是的，是的，我甚至连个乞丐都不如，人家施舍乞丐，好歹要看上乞丐一两眼吧，你却从来不曾注意到我！
　　哥，难道，对你来说，我连成为你的威胁的资格都没有吗？
　　对你来说，威胁是什么？
　　你的目光，投向了北方，越过地平线极北之地的北方，那里是近百年来，无数称霸一时的雄主都不敢窥伺一眼的禁区。
　　然后，你不但看了，而且，手指一挥，数万大军攻城拔寨……
　　在那个时候，我慌了。
　　是的，是的，我慌了，身为你弟弟的我，慌了，比被你打破神话的极北之地的君主还要慌。
　　这就好像两个人赛跑一般，一个人在领先不假，可后面的那个人，仍在不断追赶，追赶，再追赶，只要比赛没有结束，哪怕两个人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理论上，后面的那个人，还是有机会反超的。
　　哥，你就是那个领先的。
　　我，就是那个在后面不断追赶你的背影的那个人。
　　哥，哥，你实在跑得太快了，太快了，快得眼看着终点就要被你抵达了，整个天下，都要归到了你的名下，数百年的战乱，就要在你的手里终结……
　　我呢？
　　我呢？
　　我呢？
　　我就此再也没有机会去超过你了，只能是你的弟弟，永远在你的光环之下生存着……
　　没错，我是可以依旧骄傲地说：“看！那是我的哥哥！”
　　可是，哥，哥！我是真的希望，真的希望有一天，有一天你能够骄傲地指着我的身影说：“看！那是我的弟弟！”
　　可你一旦抵达了终点，比赛一旦完结，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
　　我想赢得比赛。
　　哥，你觉得，如何才能赢得比赛？
　　只要跑过对方就可以了？
　　嗯，不愧是我的哥哥，用实力碾压一切。
　　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还有另一种办法，可以赢得比赛？
　　只要让对手消失……
　　哥，对不起，对不起，请你……死吧。
　　哥，对不起，对不起，请你死吧，我是真的很想赢！
　　哥，对不起，对不起，请你死吧，这个比赛眼看着就要结束了，我真的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哥，对不起，对不起，请你死吧，我想让你为我感到骄傲，我想让你为我感到自豪，我想超越你，哪怕和你并驾齐驱也行啊！
　　哥，对不起，对不起，请你死吧，我想让你看到我，哪怕你看到的是一个乞丐，哪怕你看到的是一个失败者，哪怕你看到的是一个手持玉斧砍向你的敌人……都比你不看我要好太多了……
　　哥，我杀了你。
　　这样，我才有机会证明，我比你强，至少，不弱于你。
　　然后呢，然后呢，我紧跟着你的步伐，把矛头，指向了极北。
　　战事，很顺利，很顺利，一路高奏凯歌。
　　哥，那个滋味，真的很好，很好，我感觉吧，我成了一个战神，和你一样的战神，只要继续下去，一直继续下去，统一了整个天下，我就能真真正正地超越你，站在你的前方。
　　而敌人的武将杀气腾腾的刀锋，击碎了我的这个错觉，面对迫在眉睫的寒光，我下意识地喊出了一声：“哥——”
　　是的，哥，我喊你了。
　　是的，哥，在生死关头，我喊你了。
　　是的，哥，在生死关头，我没有喊救命，没有祈求神佛保佑，我喊你了。
　　……
　　也许，也许，在冥冥之中，那些神佛的庇佑，根本没有你的守护来得实在……
　　可是，哥，那时候，你已经死了！
　　哥！你死了！被我亲手杀死的！
　　我当然知道你已经死了，已经埋葬在深深的底下，躺在阴寒的棺椁之中，可是，我，还是喊你了！
　　也许，也许……
　　在我心里，我真的……真的永远都是跟在你身后的弟弟。
　　……
　　我时常在想，时常在想，如果，如果在当时，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要是你的话，你可能直接就操刀迎战，和敌人的大将战做一团。
　　不，不，不，要是你的话，你可能在一开始就率队冲锋，只一个照面便能把敌人消灭。
　　要是你的话，你可能……
　　哥，哥，可是我不是你啊！
　　哥，哥，为什么我不是你啊！
　　哥，哥，你……你为什么是我的哥哥？
　　你要是旁人，我可以表示崇拜，敬仰，奉若神明，反正，都是那么遥远，遥不可及，可以当作神话一般地崇拜。
　　可是，你是我的哥哥，一个用尽一切去关爱着我，保护着我的哥哥……
　　哥！
　　哥！
　　……
　　哥，我……我错了。
　　哥，我错了！
　　我错了！
　　哥，你会原谅我吗？
　　你会原谅我吗？
　　你会不会在九泉之下与我相见时，依旧轻抚着我的脑袋说：“傻弟弟……”？
　　……
　　哥，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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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写的宋太宗，相关知识点去翻之前写的《哥哥》。
　　主要是，因为写法的问题，那篇《哥哥》写得没有尽兴，这篇算是写爽了，舒坦了。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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