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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顾砚成单人匹马,优哉游哉地晃过了半个长安城,终于在午夜之前赶回了宫里。
无星无月,天暗的有些过分,纵使灯笼与火把都点上了,也就勉强能看清个眼前,再远一点的地方就无能为力了。
禁军无人当值,空门大开,顾砚成都不需要出示身份,就一路无遮无拦地走到了李念行的跟前,他打了个哈欠微微笑着看向这位丞相大人。
“李大人,”顾砚成道,“上了年纪还熬夜造反,你不怕死得早吗?”
“劳陛下忧心,臣头上的天一日不塌,臣就一日不敢死。”李念行资质不高,但勤在日夜练习,这番场景他怕是梦里设想了无数遍,所以现在得心应手。
李念行将端放在膝上的黄帛拿起来,又道,“陛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顾砚成瞥了一眼,心内便随之狂跳不止。
幸好这么多年,他日日都踩在刀尖上过日子,当下面色不改,仍是笑眯眯地看着李念行道,“当年我被你们扶持上位,父皇日日在后宫装疯卖傻,骂我混账野种,咒我不得好死……我才六岁,这些事连大概都不懂,却至今记得他一句‘你的床底下有东西,是父皇的眼睛,等父皇死了,你就来陪我,好不好’,六岁……”
顾砚成笑了一声又道,“那双眼睛我没找到,各位的手脚倒是快。”他说着,一双冷淡的眸子略略扫过在场的宫女和太监。
“而且最近有个传闻,说我是鲜卑人,有鲜卑血统……”顾砚成并不打算让李念行有任何的机会打开黄帛,甚至读出上面的秘密,他又道,“倘若我真是鲜卑人,那先皇的脸面后楚的脸面怕是都被几位给丢尽了,可别忘了,当年是在座各位赖死赖活,非要我继承大统的。”
前面是顾砚成一个人顶着巨大的压力撒口水,不管有道理没道理,只要李念行插不上话就算达到了目的。
后头是堪堪赶到的顾桥,他重新换了一件衣服,淡青色的僧袍让他整个人稍稍有了些生气,不像之前一水的苍白。
他到的稍晚些,也不似顾砚成一般招摇,借着夜色的掩护,同傅玉生趴在墙头上静观其变。
“玉生,看见那卷黄帛了吗?”顾桥压低了嗓子问。
“看是看见了……可老不死的紧攥着,这种情况下又不好抢。”傅玉生长相斯文,谈吐优雅,不管冬夏都喜欢摇一柄折扇,可说出的话却十分粗俗,他又道,“倘若王爷真想要,我就剁下他一双手给你拿回来。”
“啧……年纪轻轻的,不要这么暴躁,”顾桥瞥了他一眼,“也怪我,带着你南征北伐,都让那群泥里打滚的混账东西给教坏了。”
傅玉生躲在墙头偷笑,“王爷自己也骂人了。”
“……牙尖嘴利,”顾桥无奈,“你可别学顾砚成……待会儿我下去制造事端,夜黑风高的,你偷也好,抢也好,剁了他的双手也好,将黄帛拿到,另外……”
顾桥从宽大的衣袖中将另一卷黄帛抽出,“把这个塞回去。”
“可是王爷,我们人手稀少,此处又离边关太远,你要用什么办法制造事端?”傅玉生有些不放心。
顾桥轻声道,“马。”
随着这句话,傅玉生的目光锐利起来,居高临下如一只捕猎的雄鹰。
他的本事是顾桥手把手教出来的,有几斤几两顾桥心里清清楚楚,千军万马中倘若没有负累,傅玉生能杀个七进七出,只是偷东西这一样顾桥自己不擅长,因而傅玉生也就是个半吊子,想不引人注意是难了点,但东西一定能到手。
顾桥从黑暗中现身,他是个青衣素衫的和尚,但却带着生人勿进的肃杀,轻飘飘的落在顾砚成的身边。
满朝文武百官都有点怵这位煞神,不自觉间让开了一条道路,顾桥目光淡淡地落在李念行的身上,道,“阿弥陀佛,今日这么大的热闹,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
“爱卿身子不好,不宜受累。”顾砚成与他一唱一和。
就在这时,平素温顺的马匹忽然焦躁起来,这些养在达官贵人后院里的千里马,就算再好的品相,日积月累也给养得胆小怕事,经不起磨砺,一点烟火和血腥味就全惊着了。
骑马来的人并不多,但只有一两匹就足够在如此密集的人群中引起恐慌了,更何况这些马千金难求,要打死打残了却也舍不得。
一时之间人仰马翻,顾桥护着顾砚成往高耸的宫墙下一缩,这地方狭小,但足够塞进两个大男人……他们两个小时候经常这么玩儿,害得沈和四处找寻,求爷爷告奶奶,望小祖宗们别出事。
顾桥的体温低于常人,而且永远是这一身僧袍,冬日不见加衣,夏天更是不脱,此时大半个背部正挨着顾砚成,透体而出一阵森冷,生生将顾砚成旖旎的心思冻清醒了。
“待会儿你一口咬定李念行手上的诏书是假的,”顾桥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不管写了什么,只要为假,就做不得数。”
“好。”顾砚成又点了点头。
他相信顾桥,就像相信自己的心脏和脑袋,前者让他宠辱不惊,后者让他全身而退。
李念行的手下还算有几个能人,这番小规模的骚乱并没有维持多久,转眼又平定下来。
他那两人抬的竹竿轿在刚刚的推搡撞击中有些歪,但丝毫没有影响李念行的胜券在握,他开口道,“王爷,陛下,都出来吧,老臣为官多年,这点场面还吓不到我。”
“那假造先帝遗旨这个罪名呢?吓不吓得到李大人啊?”顾砚成说着,从那狭缝中钻了出来,他一身浅色的衣服被青苔和泥灰沾染了,晕开好一大片,但那股刁钻讽刺还在,倘若李念行不是死皮赖脸要造反,恐怕这态度就能把他气死了。
“我知道各位都是实权在握者,不像朕,除了顾爱卿,什么都没有……”顾砚成话说的暧昧,眼神更暧昧,活生生盯得顾桥寒毛直竖,想临阵倒戈。
他又道,“只不过圣旨象征的是顾氏皇权,若李大人想仿造就仿造,您不管推举我哪个皇侄登位,都有点独占摄政一席的意思,不知我的兄弟姐妹,叔叔伯伯乃至夏氏一族同不同意?”
“无知小儿,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李念行被他一言戳中了心思,加之周围的目光越发不怀好意,瞬间涨红了脸。
他本是个温文尔雅的老儒生,骂人的话就算想得到也说不出口,逼不得已之下,李念行大嚷道,“先帝圣旨上说,你身上流得根本不是顾家的血……”
“李大人,圣旨上当真这么说吗?”静立一旁的顾桥忽然出声。
他的声音并不厚重,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在如此嘈杂的情况下,仍然一字不差的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当然,老夫还能……”李念行一垂眸,忽然脸色大变,又道,“这个圣旨是假的!我手上的明明不是……”
“什么?”顾砚成佯装听不见,“李大人说圣旨是假?那您的野心是真喽?”
“我……你们……”李念行愤然将手中黄帛掷在地上,堪堪露出“十七子砚成,温良恭俭”几个字来,他既惊且惧中脸色十分难看,青一片红一片。
李念行道:“好你个顾桥,老夫今日棋差一招,认输……我们走!”
“……”
带头逼宫的人瞬间走了个干净,好像现在拍拍屁股,明天还能继续上朝听宣,顾砚成这个皇帝做的……可说是完全没有任何威慑力。
带头的走了,看热闹的地位没有那么高,多少还知道怕死,也跟着做鱼鸟散,眨眼间这宫墙内外就只剩下了顾砚成和顾桥。
隐于暗中的人这才现身,他从头到脚一丝不苟,手中握着一柄折扇,模样清秀,目光阴沉,正是傅玉生。
“王爷,你交代的事我都办好了。”
“阿桥真是聪明,这圣旨上都是些夸我的话,一桩一件条分缕析,却没有盖玉玺,若不是挂念甚久,怎知我有如此多的优点……”
顾砚成捡起了地上的假圣旨,“啧啧”感叹道,“老狐狸若是咬死为真,就得将我夸得天花乱坠;若说是假,他这筹码不攻自破……可阿桥,你今夜的准备为何如此完备?难道你一开始就……阿桥!”
顾桥的僧衣上已经染得鲜红,他咬紧得牙关里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出深色的血,唇色发白,面如金纸,仿佛一碰即倒。
傅玉生也慌了神,他忙上前一步,将摇摇欲坠的顾桥扶住了,也管不得上下有别,冲顾砚成道,“毒!是毒!太医呢!你宫中的太医呢!”
“我来!”顾砚成一把将顾桥抱了起来,方才一触即发的局势都没能让他慌神,这时却陡然惧怕起来,手脚发抖,却不敢有半点松懈。
他生怕自己一个手滑,顾桥就此摔落在地上,再不与他半句话,半分情。
他这一生过得不好,唯有一点温暖是苍天眷顾,也是无解之毒,已经渗透到了骨子里,倘若剔除,就要脱胎换骨面目全非……
原来自己这般怕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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