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乱舞]十三夜

作者:梅夫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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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夜


      像极了白鸟川上那一圈一圈的涟漪。

      ♀
      我发现天明的时间明显又变晚了,初晨的日光不会再像原先那样大大方方地爬上床头,再懒洋洋地将我晒醒,这还怪寂寞的。
      现在八点刚过,窗外的一切都还在不符合常理的夜色里昏昏欲睡,一切都和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一样。
      不过我也不惊讶。在几次自我安慰里向着没有路的地方迎头而上,最后循环在反复碰壁中的我多少也该认命了。不,应该说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变化了。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但郁久这些当地住民好像对天亮时间点的变化没有感到什么异样感,对偏暗的天色,他们也只会认为这会儿的黑云压阵是在预兆湿气沉重的阴天。
      所以临出门,他拉开那扇轻滑的门,朝着头顶乌压压的云皱了皱眉。
      “等会儿绝对会下雨。”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啊。”
      他的直觉准到可怕,果然出门后没多久阴云攒聚的天空就飘下了几滴雨水,水泥路上也跟着开始出现大小不一的斑驳深浅。
      我们在路过明子阿姨的和服店时先进去避了会儿雨。
      “好巧,我正打算去找你们呢。”
      明子阿姨见到我们时很是惊喜。今日不开店,但她已经换上了出门的正式装束,话里意思好像找我们有什么事情,但其实只招呼我到了那个小隔间去。
      她从隔间的工作台上提出一只纸袋来递给我,随后一声不吭地只是笑着用眼神示意我打开瞧瞧。
      翻开纸袋的封口,我看见里头放了一包塑封好了的形似布料的东西。取出来后方见是黄白两色的浴衣,纹样是鲜艳的纸鹤,活泼明艳得很。
      “这是……”
      “之前你说你喜欢鹤,我也说过刚好有布料嘛,就想着赶紧给你做出来。”
      我赶忙把浴衣包又塞回纸袋。
      “不行不行,我不能再收了。”
      “一旦送出……”明子阿姨两手比出打叉的手势,表示“概不退换”。
      “就当是我们送你的礼物。”
      她说得情真义重,让人不好再退却。
      “希望下次还有机会,有机会能再来这里参加花火大会。”
      “到那时如果我们还有缘分,就请穿上这个,郁久、还有我们一定都会很开心的。”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明子阿姨口中的“我们的礼物”、“还有机会”以及“还有缘分”都是什么意思,只记得她在最后眉舒颜展,笑言笑语着卖的关子。
      “我在里头加了特殊工艺,唯此仅有。”

      ♂
      雨停后,郁久就又带着鹤九出门了。
      他只说要带她去见一见属于他的夏天。可当下正值暑热之时,走到哪都是寻常夏日该有的景象。难道这儿会是他夏天里经常光顾的老店?充满了他的童年回忆?
      应该不是,不然他也不会让鹤九只在杂货店门口等他了。
      商店街一路都清扫得干净,道旁路边连辆停放的自行车都没有,所以这时杂货店门口铺张起来的临时摊位才看起来更加惹眼。遮阳棚和伞跟着架了起来,上头张灯结彩那样拉了好几串花花绿绿的彩带子和小旗子。
      摊位上有一只六边形的木头箱子,木箱子上插着一杆可以摇转的柄,就是电视里常有的那种能转出“十万元温泉旅行券”金弹珠的抽奖箱。鹤九好奇奖池里都有些什么东西,就顺着台子上垂下来的广告条慢慢看下去:
      购满两千日元,凭小票可得抽奖券一张,可叠加可获得多张。
      商店街内所有店铺大酬宾。
      此外,还有一截长过膝盖的白色防晒服衣角,飘入了她的眼界。
      “要抽抽看吗?”
      从店内出来的郁久手提着一只西瓜,另一只空闲的手中夹着一张新鲜出炉的小票。
      “两位的小票需要再凑五百吗?超过两千的部分,每多一千就可以再领一张奖券。”
      抽奖处的年轻姑娘看过他们的小票后,手指尖又戳戳票上那一行总价栏好意提醒他们。
      “再等我一下下?”
      “快去快回。”
      她以一种目送的姿态,面向着郁久消失的那扇自动门,默默发起了呆。
      风扬起了职员姑娘的夏日羽织,她把帽檐向上顶,也跟着鹤九往同一方向追看。
      “是男朋友吧?”姑娘的酒窝挂在两颊,打趣起来的笑也浓浓。
      “啊?”
      “嗯?不是吗?刚才那位?”
      “啊……嗯……”被这莫名一问,鹤九心头一跳,带起脸上的一瞬烧意。
      “我们……看起来很像情侣吗?”
      “不好意思。”姑娘吐舌笑笑。
      “刚才不当心看到小票上的条目了。”
      “他除了买西瓜以外,还抽了一次我们这限定的情侣签。”
      “情侣签?那是什么签?”
      “娱乐性质的许愿笺,恋爱心愿特供。前阵子七夕刚过嘛。”
      姑娘回答完,顺手又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只纸袋装的样品。
      样品中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樱花色的签符,解开红白相间的水引纸所封住的口子,就能展开一张长长的签条。
      签条有心做成了神社签文的款式,排头是大大的运势总括,这张是顶等好运的“大吉”。顺着签条向下看,解签和歌以及各种运势小项一应俱全。
      但由于是许愿性质的娱乐品,运势项的细则都是余白了可供填写的。
      “对了,偷偷告诉你。”
      “这次的签子是我亲自整理的……我塞了比往常还要多的大吉。”
      最后这句几乎是一种“我只告诉你哦”的可爱语调。侧耳倾听的鹤九原听得满脸严肃,这一下子愣是一个没忍住,给放肆地笑了出来。
      郁久回来后,手里就多出来了一根看上去没什么用的木头刀。
      临时摊上挂着长长的卷轴式海报,微微的风经过这里,会把上头写着的“夏日限定”四个字给张扬地翻动起来。
      那会儿骤雨方歇,喧嚣了一个夏天的蝉也静静匿了声息,如果这里的屋檐底下挂了风铃,一定静谧得能听见风在低唱。
      最后他们只抽到了两袋手工仙贝,成功无缘海岛七日游,但也无所谓。
      现在两个人站在人行道前,等红灯的功夫里,鹤九盯着郁久手里的提瓜,很是好奇。
      “怎么会突然想吃西瓜?”
      虽然雨停,但始终没出太阳。地上坑坑洼洼的积水塘一块块,还在波光倒影着路边沿街的路灯和草木。
      郁久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垂着提瓜的手,藏了一肚子把戏似的把脸侧过来,回以一个不明意义的微笑。
      “你先告诉我那个叫鹤丸国永的家伙有多长?”
      他突如其来的问句莫名其妙,追问的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含笑的眉眼里金光点点,也许和那些反射着星意的小水块一般闪亮。
      “他的刀,有多长?”
      “刀?问这个干什么?”
      “你先回答我它多长。”
      “呃……一米不到?七八十厘米?”她摸着下巴想了想,说了个大概的数字。
      “那刚好。”
      他听了,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掂了掂那根拴在瓜提袋上的长木刀。
      “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后来,郁久带着鹤九去了他们这儿唯一的河川附近。虽然没有一块正儿八经的石头碑刻着名字,但是他说这条河流叫白鸟川,这儿的人都知道。
      白鸟川的川流很安静又很活泼,悄无声息的,但无风时也会掀起阵阵波线。沿川处的浅水浮着几只鸟类,也不知道是鸭子还是白鹅。
      岸上的绿荫一路延伸,树下的阴翳洒满了无人的长椅,鸽子则站在椅子的靠背上乘凉。
      现在他们正从沿岸的石头台阶下去,要往近水的河堤边去。
      郁久轻车熟路,没看两下就寻了处满意的宽敞空地。他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塑料桌布,大喇喇地在空中扬开,然后平展地铺在地上。
      “我们这儿呢,夏天都要玩这么一个游戏。”
      他把那只圆瓜取出来,定定安置在桌布中央后,又炫耀似的面朝着鹤九,对着瓜顶拍了两下。
      成功吸引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后,郁久又去解开那根拴在袋子上的木头刀,现在抡在手里,像个正要去打群架的地痞。
      “都是要这样子砸西瓜的。”
      他一本正经地扎了个马步,吊儿郎当单手晃着木头,现在也重新转而变成双手紧握的蓄势状态。
      “不瞒你说,我小时候可是远近闻名的破瓜小王子。”
      木刀的顶端被他垂下来,像是一把真的垂下了刃尖的刀,正精准瞄着瓜的头顶心。
      “噗。”
      “你笑什么。”
      郁久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他刻意冷着脸,压低着声线,还拿棒头示威那样点了瓜两下。
      “你买这根木头刀不会就是要开瓜的吧?明明随手捡根木头棍子也行。”
      “那不行,多没意思。”他连忙反驳,还换上了一种嫌弃的表情。
      “不过还真的像模像样。”
      鹤九还是笑,她笑累了就挑了空子,坐在他铺好的桌布一角。
      “什么模样?”郁久也蹲了下来。
      她本以为他会保持着痞气,把木刀子背在脑后架在脖子上的。不过他没有,只是把假刀竖在地上,两只手一上一下地覆在柄头。
      “像某些挥刀的武士先生。”
      “请你不要这么委婉。”
      听到某些词的时候,鹤九明显感觉到他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可能是僵了,也可能是一种轻微的黯然失色,不知道,总之他不满意似的,显眼地撇了撇嘴。
      在让鹤九乱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的最后,才一转化为一个爽朗的笑。
      “我不会介意你直接夸我比某些武士先生还帅气的。”
      “我以为你会很不喜欢那个和你同名的刀。”
      “是不喜欢。”他回答得利落,毫无犹豫。
      “那为什么还?”
      “可是你很喜欢。”
      他的话轻飘飘的,像这时候河对岸吹来的一缕夏风,带着微薄的绵热,却又吹得人一阵清凉。
      “我可没吃醋啊。”他还为自己辩解。
      “我只是一直想光明正大地和那家伙比一比。”
      说完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眼罩,自己给自己蒙了上去。
      “这个游戏是这样的,一个人蒙上眼睛握着木棒就位,听着另一个人给他的指引,最终成功砸破西瓜。”
      “来吧,只有你知道。”
      郁久现在两手握着木刀的柄,眼全被眼罩给蒙上了,所以他向后退步的动作也很慢很谨慎。
      “告诉我那个叫鹤丸国永的家伙在哪,告诉我该往哪个方向挥舞我的刀。”
      他说得就如同要和她心里藏起来的那个鹤丸一决高下一般。
      “你难道还给这瓜起名叫‘那个鹤丸’吗?”
      “对。”他回这荒唐话的时候都没带笑的。
      “这样的话我能比往常砸得更重更痛快一些。”
      因为走得小心,他的鞋底一直摩擦着地上的土灰,拖拉娑动的声音不绝于耳。城镇的肥鸽子栖在他途径的栏杆上,也会歪着头瞧他。
      在退到一个他自认为差不多足够远的位子后他就停了下来。
      “我准备好了。下达你的指令吧。”
      这话听起来,仿佛他就要脱口而出“主”了一样。
      “你是我的臣下吗。”
      “不行嘛?”
      他把木刀向着正前方举高了一些,刃尖斜斜地直直戳向天空。
      “我是你一个人的鹤丸,这把刀,也只为你一人挥斩。这台词多帅气?”
      “只为我一个人斩一只小西瓜。”鹤九在原地为他补充。
      “干什么,一只小西瓜我也会拼尽全力的好吧。”
      “好好好。”
      此时白鸟川上的涟漪一圈接连着一圈,或许也像极了鹤九波动不止的心迹。她看着他,越发觉得他的身上包围了一圈柔软的光。
      那时候的天仍旧是阴着的,没有吐露出耀眼晒人的半点光来,只有以平常呼吸那样的平稳频率,在湿润的云层里生发着纤维丝状的脆弱光线。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亮堂,不会让人以为现在是昏沉阴黑的黄昏黑夜。
      随着几声闷棍下去的响声,圆滚完整的瓜开始出现了第一道裂痕,紧接着两道、三道,最后结成一束、乃至破裂,翻出了甘甜的红囊肚皮。
      郁久掀开眼罩,瓜还没吃上就笑得比谁都开心。
      可能因为成功砸开了瓜所以喜悦溢于言表笑开了颜,也可能是因为明言表达了自己将西瓜单方面假想成了那个鹤丸国永以后,她没有选择“故意指使对方砸空”的玩法而暗自欢喜。
      谁也没能知晓,谁也无法知晓。因为这是郁久在短短十三日的小夏天里为数不多的最美好的——小小秘密。

      ♀
      我和郁久胃口都不算大,抱着汁水淋漓的瓜片坐在河川边一吃就是整整一个下午。
      如果这儿能有那种临河的高台,上头铺着凉席垂着遮光的帘子,低头能见台下流淌的河水,抬头能闻悦耳的鸟鸣歌诗,一定更加风雅了。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现在这样野餐水准的西瓜盛宴。随性的郁久没带我去感受日本传统高雅的夏季风物。那个浑身散发着生活气息的大男孩子,现在正和我一起脱了鞋,大大咧咧地以各种不雅的姿势在桌布上随意休歇。
      躺时只能看天,有两朵云飘在我目光直视的范围内。在发现它们正在缓缓靠近并且有卷成一团的倾向后,我一张嘴没过脑子,随口问了郁久一些闲话。
      “今天抽的情侣签怎么样啊?”
      “啊……?什么签啊?”
      我知道他在装傻糊弄。
      “刚在商业街的时候,你偷偷抽签了吧?还是情侣恋爱签。”
      “你怎么知道我抽了情侣签!”
      “果然啊。”
      “……”
      彻底露馅后他从地上翻身起来,伸手摸摸口袋,递出那包御守大小的纸封袋。
      “我……还没拆呢。”
      “快打开来看看呗,我也很好奇。”
      “这种东西要两个人一起?”
      “因为是两个人的事情吧。”
      “好像也是……”
      在我的催促下郁久将这包签文开了封。
      “哦哦哦!!”
      仅有指宽的小巧签条被打开成一张手长的纸笺,上头折痕遍布,他甚至都没有仔细阅读下面的签运和歌,就兴冲冲地直接把那个大大的字翻过来给我看。
      “是吉!”
      折痕很深,把细小的文段给折得扭曲起来,我也只能看到那个大大的吉字。
      “吉?”
      “对!”
      只是吉啊……
      ——这次的签子是我亲自整理的,我塞了比往常还要多的大吉。
      那个热心肠姑娘的声音嗡嗡地响在我的耳畔。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像是被什么人给无情野蛮地从自己身上抢走了,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给狠狠地抢走了。
      “怎么了?”
      然而回过神来,最重要的那个人还是好好坐在我的身旁。他略带忧色地看着我,我惊觉自己在晃神之际抓住了他的手腕。
      “哈哈哈,那还不赖。”
      假装是为了细看签文,我没有立刻松开那只紧握着郁久的手。
      “能是大吉就更好了。”郁久点着头。
      “不过也可能这类签不分小吉大吉的。”
      他多半没有发现我的异样,手腕只是任凭我开心地被抓着。
      “嗯。”
      “一会儿我们去神社把这个绑在神树上。”
      “啊,我和你说过吗,神社那最出名的是一棵樱花树。”

      我们顺路吃了便饭又闲逛了一番才去到神社山下。那时已入黄昏,漆红的栏杆扶手边偶或立着的石灯已经为我们亮起了引路灯火。
      郁久带路时习惯走在人前,好像他与人间始终没抛去某种距离感,依旧难以接近。但我知道不是。因为他为我带路时,又会多个细节。
      他会在行至途中突然停下,等我追上去了,再继续向前走。
      我理解为这是他需要我的某种表现。一如现在,参道的石板路笔直向上,他在上层的某几段石阶上先作了停留。
      站在比我所在之处高些的地方,他偶尔也会抬头看向头顶上方投射下来的光线。
      神社的参道隐隐于山中林间,道路两旁大多是高耸的老杉树,会把天上的光亮隔离得很远很远。
      或许因为这份光来之不易,他看向远处的侧脸中也跟着萌生出什么同样难以捉摸且又易逝的东西。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情绪,不安?无常?我来不及组织出更恰当的语言。因为在他转眼看向我的瞬间,那些不可名状的情感就一扫而空了。
      “快来。”
      他递手过来,颜面上换出的笑容不必琢磨就知如晨曦一般。
      是要牵上我吧,应该是吧。我在那样的笑里会不假思索地递过手去回应他,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
      也许到头来,反而是我这边更需要他吧。明明尚未确定对方所想,我却已经作出了想当然的答复。够上去的手无疑也是索取,好在他会回握过来,告诉我没有错想。
      “你知道神社山路边的树有一段是红叶树吗?”
      “就是这条路上。”
      这条通往神社的山道我走过不下数次,可从来也只是注意到入山口处起绵延向上的老杉木。
      路旁两边丛生出来的枝丫叶子,我只记得它白天是鲜艳的青绿色,此时暮气沉沉,它也像被泼上了油墨,变得沉郁起来。郁久不说我怎也不会想到是枫叶的。
      “想不到吧,秋天的时候这些绿叶都会变成壮观的火烧红。”
      “另外之前说的樱花树。就是指路立牌的那里,那颗孤零零的矮木。”
      “那棵枝条上一直缠着彩纸的?”
      “嗯。那其实就是神木樱。花期不到的时候会特制粉色的神签,让来参拜的人们把签条绑在枝条上头。”
      “所以它看起来就像一年四季都常开花朵的神樱,相当特别吧?”
      “然后那里还有被铁链栓起来的一块园地,有印象吗?”
      “有吗?”
      “那儿其实是紫阳花的花园,初夏的时候会开满雨色的紫阳,非常好看。”
      “…………”
      “……”
      是错觉吗,他似乎在急于将很多珍藏的东西展示给我。
      跟参团的旅游一样,让我得以短时间内于更多的景点间飞速地走马灯。但也跟时日无多、试图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一股脑儿地尽欢一样。
      我第一次觉得他那么能言善道、那么滔滔不绝,在有限的时限里,将我根本不可能看遍的神社的春夏秋冬一季不落地说过,宛如在这几分钟里就和我走遍了冬暖夏凉、春华秋实。
      但也仅仅是宛如,现在的我根本不可能陪他看过真正的一年四季。
      “原来光是神社就有这么多小看点。”
      我和他站在结满了彩带枝条的樱花树前,把今天抽来的情侣签给四角折好,系在上头。
      签文上余白的部分被我们填满了关于两人的愿望,我们虔诚地对之三拜三拍手,也不知道何方神明能够听见。
      “我来的是不是特别不巧啊。过了樱花季,错了紫阳节,更不要说以后的红叶白雪,总之什么也没赶上。”
      看着只剩下粉色纸条在风中摇曳的过季樱花树,我叹气表示遗憾,但郁久直接反驳了我。
      “哪有。你赶上了全夏天最重要的祭典跟花火了。”
      “那晚的二月同辉,还有我们这儿一年中最为绚烂的花火,都被你刚巧赶上了。”
      他说得真挚诚恳,纯粹到他都没发现自己话中安慰人的痕迹有多么重吧。
      “我以为你要说我赶上你了,会说我赶上了这个独一无二的你。”
      但我远没有丧气语调里听起来的那么消沉,永远留有余力调戏去这样善解人意的郁久。
      我独一无二的你。
      眼前这个会被我的接茬讲到出神发愣的你,这个会因羞赧而不敢继续看我、只是向着无人的地方腼腆微笑的你……
      “对了,得赶紧带你去看那个。”
      他很快从羞中找回状态,再度牵起我的手来。清亮的月光下能看到他弯了弯嘴角。
      “抱歉啊,晚上还让你来这种地方。”
      “但有一样东西必须要带你来看,绝对不能错过。”
      他说得坚决,握过来的手也很紧。
      最后郁久带我去了参道半途中一处竖了禁止通行牌子的地方。
      夜路漆黑难辨,那儿就连路都没有,用了手电才能勉强下行。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可遍地只有扎脚的杂草以及奇形怪状的岩石。由于近水,有的石上乃至泥地上都可能覆了狡猾的青苔,不当心就会滑跤。
      他一直在跟着水流声寻路,直到见了地上有一圈一圈明显跃动的银白色波纹后,我们才终于站定下来。
      “这儿有什么?”
      “现在已经是末季了……可能数量上少了许多,不那么好找。你在这稍微等我一下。”
      郁久给我的回答更像自言自语,我听完一头雾水,只是目送着他人一个潇洒就跳去了更近溪流潭水的地方,再来就不见了踪影。
      耳边是不知名的虫蝇在戚戚哭叫,我不敢关掉手里的电筒,原地蹲下后只是看着卧在浅溪中的破碎月光发呆。
      “喂。”
      过了会儿他就回来了。我把电筒朝人声的方向照去,他眯着眼在刺亮光中抬抬下巴,示意我熄灯。
      “你快把这个关了,我找到那个东西了。”
      他两手抱在一起,就像捧着什么宝贝。
      “是什么东西啊。”
      “你先闭上眼睛,快点!”
      我听他的话熄灭了手电后先闭了会儿眼睛。他说这是为了让我的眼睛先适应一下黑暗,以免看不清那个东西。
      “睁开吧。”
      在他的指示下我重新张开眼睛,淡淡的月光这才重新起了点照明的作用。
      “准备好了吗?”
      他笑嘻嘻地等到了我的点头,随后缓缓将手中打开一点缝隙。
      被黑暗包裹的掌中先是浮起了一点荧光,然后就有透薄的翅膀在煽动那般,颤抖出了明明灭灭的青白颜色。点点的青白从他的指缝中飞出,并开始似烟云般向上升起,在拖出不过一尺的连续微光后,就又气力耗尽一样收拢化作一个小小的光点。
      “萤火虫?”
      我看着那道幽光忽上忽下地飘远,如梦如幻。
      “嗯,我们这夏天就有好多萤火虫,尤其是神社这儿。”
      “前一阵子的话数量比这多许多,它们几乎是成片地来,身处其中会有种看见太阳雪的错觉。”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偏僻的景点啊?”
      “我说出来……你不要笑我。”他有点不好意思。
      “以前花火大会这种活动从来都和我无缘。”
      “你也知道为什么的,我一直尽力避免着参与公众活动。”
      “但我又不想让……不想让爷爷担心。”
      他极短地合了会儿眼,一闪而过的神情变换如同天边拖着尾巴消逝而去的流星。
      “所以每每花火大会,我都会一个人坐在这里看萤火虫。”
      “那会儿大家往往都会去集会的地方聚在一起仰头看着天空,没有人会来这里。”
      “其实萤火虫群的聚散离合也和轰轰烈烈绽放又消散的烟火一样不是吗?一样也都很好看。”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脸,他的表情依旧和最开始时那个淡淡诉说着自己遭遇的少年所差无几,一如旧的无喜无悲,但现在总比那会儿多点东西,比如由衷的释然。
      溪水流淌,那些话语一定也跟着那轻灵的水声一同流进了我的心口去。
      “在你来之前,我夏天的烟花从来都不是那些欢呼声中绚烂漫天的火光。”
      “郁久……”
      我应该是闭上了眼,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哽着我险些说不出话,所以我先闭上了眼。
      “谢谢你。”
      “谢谢你……”
      “谢谢你带我看了这么多……这么多……”
      “这么多属于你的夏天……”
      眼里发酸,有什么不该在眼里的东西呛了进去,是泪吗?难办啊这种时候怎么能哭。
      “还没完呢。”
      郁久抓住我想要揉眼泪的手,让我只好端回视线重新看他。已经有些模糊的视野使得我眼中的他都像要升华,如水的月光看上去好似从他的肩上剥离出来并且蒸腾向上。
      “还有七夕呢。夏天的话,除了花火大会,还有七夕呢。”
      “七夕……”
      “嗯,七夕。年历上的七夕过去了,但我们的七夕还在。”
      “明天,我宣布明天就是属于我们的七夕。”
      可爱的少年点着头,坦荡从容的笑并未被此时的夜色压得黯淡下去,甚至反而如同发光,亮过一切。
      我相信他是在发光的。月光本不该有这样的热度,温暖到足以让我的眼圈涌现潮热。山雾中的水气亦不会如此旺盛,将我眼里的他一起晕得轮廓模糊。
      已经看不清他了,心间的感动或许也跟着化作了眼前浮现出的水纹与波光……
      像极了今日白鸟川上那一圈一圈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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