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沈深是被痛醒的。蚀骨钻心的疼痛自右手传来，明明是寒冬腊月，他却硬生生出了一身的汗。

　　“小伙子醒啦。”床边一个面容温柔的妇人拧着毛巾给他擦汗，皱着眉头数落他：“这大过年的往外边儿瞎跑个什么劲儿，手都赔进去了。”

　　沈深光顾着痛了没能吱声，勉强抬眼看周围一片木色便知道自己是被救回来了，而且看这建筑可知应该还在黑龙江境内。

　　“喝茶不？躺了快一天儿了，赶紧起来喝点儿水吧。”妇人端了一杯大麦茶放在床头柜上，伸手去扶沈深起来。沈深摇头，只觉得自己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另半边酸爽无比，哑着嗓子道：“不用了阿姨，我脑袋晕，再躺会儿。”

　　之前从车顶上摔下来那一下真把他给震糊涂了，看什么想什么都是一片迷迷瞪瞪，但右手的疼痛确实不落分毫地传递给大脑，刚擦完汗的鬓边颈窝又是一片细密的水珠。

　　那妇人看着温柔，结果二话没说伸手贴住沈深的背就把他推坐起来，沈深还一脸懵懂，猛地一下坐起来只觉筋骨舒展，酸痛并举，心里头一片麻麻辣辣的滋味。

　　妇人将大麦茶递给沈深，安抚道：“你别担心，那兽医说了，你这脑震荡跟很多牛羊差不多，只是暂时的，缓缓就好了，现在头晕想吐都很正常。比较严重的是你的手……”

　　沈深自动忽略了“兽医”这个不是很令人愉快的词，闻言抬起右手看了看，只看得见数层纱布裹了又缠，再加上那痛……沈深想乐观都乐观不起来。

　　“你若是踹那狼几脚说不定它便走了，你偏偏剖开了人家肚子，那里边儿的孩子都几个月了，一尸几命肯定是要你赔的。”

　　沈深的心咯噔了一下，心想难怪那只狼后来但举动相较之前更加激烈，“我……我不知道它肚子里有孩子……我要是知道……”

　　知道……知道什么又怎样呢？自己与那狼终究是要搏的，而且他光看着就两股战战，若不用刀，指不定自己已经尸骨无存了。

　　沈深挪动了下屁股往后坐，背靠在被妇人立起来放在床头的枕头上，“谢谢阿姨，我叫沈深。”

　　那妇人眉一挑，过了会儿才大笑起来，“婶婶啊？你爸妈让你占别人便宜可算是从小占到大了。”

　　沈深无奈反驳：“……沈括的沈，深入的深。”

　　“欸好好好，随便随便，吃饺子不？今天初七咱们这边儿吃饺子呢，吃完了再过会儿药也该煎好了。”那妇人起身做事儿风风火火，重点是一点儿没搭理沈深就光顾着自己忙活嘴上得劲儿，转身就出了房门端饺子。

　　忍痛抬起手想说“别麻烦了”的沈深：“……”

　　沈深垂下手，开始艰难地在身上摸索手机。

　　自己在这里躺了快一天，按理来说应该会有电话来。但他突然想起手机并不在身上，应该在防寒服里，也可能掉出来落在别的地方。

　　的确是有电话。

　　暮色里，手机铃声穿透层层皑雪，刚扬在空中就被寒风呼啸着吹散，冰天雪地间，仍是一片寂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进雪里摸索了一会儿，将手机掏了出来。

　　宋诀扫了一眼屏幕便按下了接听键，率先开了口：“女士你好，你侄子负伤了，在黑龙江漠河xx县xx镇，尽快来接一下。”

　　结果对面半晌没出声，宋诀又喂了几下，手机就冷不丁传来一阵笑声，那女人有一把清润的嗓子，笑起来也是黄鹂婉转，“哦，那我得问问他在哪儿，得到救治了吗，伤情稳定吗……”

　　宋诀皱眉，一句“你有病吗？”差点儿脱口而出。

　　“我巴不得他死呢。”那女声陡然变冷，“这一趟有去无回，他离地府只差临门一脚，识相点就别多管闲事。”

　　宋诀表情瞬间有些微妙——他有点惊讶。

　　昨晚上他听见枪声，便和大郎二郎往那边赶，结果看见一群人鱼死网破在那里争夺某物，原本只是擦枪走火的轻微局势，陡然成了真枪实弹的自相残杀。

　　“抢先放我手里，等会儿你那枪又他妈走火！”

　　“先把手机给我！早让你们别接黄丽的单！那个黑心婆娘……”

　　“话别这么说，之前那一票黄丽给我们的可是实打实的，你敢说你没用过一个子儿？”

　　“别叫这么大声，等会儿沈少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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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诀静静的等了会儿顺便消化消息，见对面安静了许久以为内讧结束了，正打算领着大郎二郎后方潜入杀个措手不及，可他还没来得及有动静便是响彻雪林的枪声。

　　一枪，两枪，三枪……

　　宋诀在这种严寒气温下甚至都到闻到了隔了一定距离飘过来的血腥味，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的五感天生较常人灵敏许多。

　　宋诀弓着腰悄悄行进，靠近一片灌木后停住了脚步。

　　尸体横陈，竟一个没活。

　　厮杀？哪儿有这么整齐死掉的厮杀现场……还没一个逃跑。

　　宋诀皱眉，打开手电筒照了照后眸色一闪，将手电筒放回身上时不动声色地抽出小刀，随后转身摸了摸两虎外侧的面颊，说：“你们先回家，我再看看。”

　　大郎二郎常年同宋诀为伴，极通灵性，听了他的话后掉头便走。

　　待两虎走得不见影子，宋诀身形微微一动。

　　一枚子弹擦着他的耳廓飞过，那一点皮肤钝痛。

　　宋诀早知那枪安了消音器，心里有所准备，灵敏无比的耳朵听着动静，随后飞快地蹲身，手臂朝后一扬，匕首的锋刃泛着寒光险险划破对方的衣物。

　　“素质不错。”枪洞隔着几尺对准了宋诀的脑门，持枪者调笑，“也很细心。”

　　宋诀垂眸没做声。

　　“唉——”持枪者突然长叹了一口气，“都怪我的枪法太精准了，让你看出团伙厮杀的现象后其实还藏着高人，这是一个很大的失误。”

　　宋诀有点无语，本以为那人已经要动手了，结果还张着嘴絮絮叨叨，“靠近你的时候也应该还要把步子再放轻一点，这雪踩着怎么嘎吱响……”

　　宋诀听他叨了半天，觉得这人要拉去穷乡僻壤的地方演相声说不定都能发财。

　　他耳朵轻轻动了动，眼珠轻轻在眼眶里打了个来回后，忽然朝着那人笑了：“是啊，失误挺多的。”

　　那人一愣，还想着这娃怎么突然说话了，直觉却已经让他迅速调转枪口，但已来不及了！

　　虎掌大力拍在他脖颈上，秦几言登时痛得两眼一翻，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他龇牙咧嘴地皱眉，再十分艰难地抬起眼皮，看那只把他的枪捞走叼给宋诀的老虎，胸口一阵气短……这老虎肯定成精了，穴位是找准了再拍的，武器也晓得先搞走以防万一。

　　他就是听首长的话特意来蹲黄丽的人而已！怎么就栽在一个不相干的黄毛小子身上了！

　　“你不用多久就会有知觉，就是这天气不知道会不会放过你。”宋诀把玩着他的手枪，蹲在他身前笑笑，“我可算知道电视剧里那些嘴碎的反派在最后关头被搞死了。”

　　说着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声音，顿了顿后站起身，若有所思地转头朝西边望了望，接着编朝大郎二郎扬了扬下巴，“去看看。”

　　大郎二郎轻轻的“呜”了一声，转身飞快消失在林子里。

　　宋诀则在后面，不紧不慢地用枪身拍了拍秦几言的脸，“枪我收走了，多谢款待。”

　　秦几言躺在雪里咬牙，“你可千万别让我逮着……”

　　转身走了几步的宋诀笑了一声，秦几言光用耳朵听都听见了轻蔑。

　　他怒火中烧，却只能看见宋诀飞快跑走了，特别轻盈，搭着之前那张精致漂亮的脸，就像是冬夜里给人指路的精灵。

　　秦几言躺在原地立马干呕了下，差点没被自己的想象吓死。

　　这边宋诀赶到沈深身边，救了沈深。

　　尽管直觉告诉宋诀这事儿的水可能很深，但他还是把沈深带回来了。

　　为什么呢？

　　宋诀会坦白是因为大郎二郎想吃才带的吗？

　　……不是，主要是他长的还不错。

　　而且刚自己跑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的双眼虽不能聚焦，但眼底被天上星光映得澄澈，重点是还有自己的身影。

　　宋诀没觉得哪里不对，包括自己自恋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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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等他再多回忆当时的情况，电话就被强行挂了——手机自动关机。

　　冰天雪地的，手机能撑这么久也是不容易。宋诀看着这手机牌子，几秒后顺手将它塞进了兜里。

　　宋诀回家整理行囊的时候，沈深在隔壁被投喂饺子，一脸傻气。

　　宋诀想起刚在电话里听见的恶语，心里隐隐有些悲悯——这傻子有一个想让他死的阿姨，而他逃过了那些埋伏却还是差点儿死了。

　　兽医说，如果昨晚自己没有出现，他就会因为血小板造血功能较弱导致失血过多而死亡。

　　当然，那种情况下，血小板高或低没什么很大的影响，横竖都是一死。

　　命中既多福又多舛啊。宋诀面无表情地摇摇头，钻进另一件屋子里去打理装备了。

　　“我的妈呀，这饺子太好吃了吧……”沈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突然有点儿羞涩。之前因为手痛而精神萎靡到了不想吃东西的地步，结果转眼就把这一碗饺子给干掉了……

　　他特别想捶地，连手都感觉没那么疼了。

　　佟欲雪满脸是笑：“我家蹶子挑食挑的厉害，这么多年手艺自然练出来了。”

　　沈深一愣，“蹶子？”

　　佟欲雪一拍头，笑道：“哎哟，一不当心就把他外号儿喊出来了。”佟欲雪站起来在水盆里拧了帕子给他擦脸，“蹶子就是我崽崽，宋诀，秘诀的诀。”擦着擦着又想笑，隔着帕子摁在沈深脸上的手抖个不停，“让他听见了又得叨我一天。”

　　沈深还想说不用了阿姨我自己来，结果这阿姨手劲儿大得愣是让他说不出话来，他连挣扎都放弃了。

　　“他明天参军去了，阿姨出去看看他啊。”佟欲雪把毛巾扔进脸盆里，出房门时也没瞧见沈深的欲言又止。

　　沈深想说：阿姨你看见把我救回来的人了吗？是个妹子吗？养着两头虎的妹子！

　　宋诀在房里把衣服放进箱子，拉上拉链后看了眼时间，转身倒在床上，木床嘎吱撞了一下墙壁，隔壁刚躺下的沈深吓了一跳。

　　宋诀看了眼墙壁，掏出手机充上电，走出门跟佟欲雪说记得把手机还给他，刚要转身的时又补了一句：“别以为我没听见你喊我外号。”

　　佟欲雪啧了一声，“怎么的，还不能喊了啊？”说着就要撸袖子，架势有点要动手的意思。

　　宋诀往后退了退，“我都要参军了，你怎么还想打我。”

　　佟欲雪看见他身后屋里的一袋东西，也不知道是抽了哪根筋，竟然把袖子放了下来，还特别温柔地去给他翻领子，

　　“唉，儿啊，部队里那些纠纷妈也不好说什么，你爸得罪过不少人，你长这么大都有沈叔叔护着咱们母子俩，这次安排你入伍也是沈叔叔调动关系，所以，入伍后好好表现，给你爸长脸，别横，少惹事儿，知道不？”

　　宋诀难得听话地点了点头，“帮我跟爸说一声，我走了。”

　　佟欲雪看着他一脸感叹，宋诀以为她还要说什么，正准备认真记在心里。

　　“我的儿子真漂亮。”

　　宋诀调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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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深难以入眠，凌晨便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是脚步声。

　　不是往他这边走的脚步声，是往外走的。

　　他翻身看向大门。然后有些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那个身影他真的觉得自己没有认错！是那天那个短发女孩儿！在这个屋子里出现，应该是那阿姨的崽宋诀！

　　昨天因为身心俱疲而没能想起问这一茬的沈深有些激动！

　　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年！再次碰上了令自己一见倾心的少女！

　　然后呢？当然是去追啊！

　　沈深顾着自己的手想下床，却看见那女生往这边瞥了一眼，飞速瞥了一眼。

　　然后她做了个嘴型：傻逼，回去

　　沈深想捂心口并觉得自己受到了爱的暴击——那妹子在关心自己！

　　于是他很小心地不碰到伤口，慢慢躺了回去。

　　等他躺好了抬头再看——大门前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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