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鲸落

　　那之后顾川把这事暂时忘在脑后了，他搭飞机去香港参加新书签售会，忙得团团转。
　　从香港到广州的行程倒不算太赶，主办方贴心地给他留了两天时间倒时差。
　　顾川下午从香港过关去深圳，到广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这次签售会的场地定在一家开了二十多年的老牌书店，书店老板吴春华恰好是他母亲的老友，一路上给他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约他吃夜宵。等顾川到酒店放了行李，两个人找了一家本地人都爱去的海鲜粥铺，要了份螃蟹粥和一笼虾饺，边吃边聊。
　　两个人虽然是在现实生活中初次见面，但是一老一少神交已久，之前在网上也经常探讨书籍方面的问题，倒也聊得兴致勃勃。

　　顾川搅动着热腾腾的螃蟹粥，从小碟子里捏了几颗葱花撒在粥上。他说，“吴老，这次我来广州拜访您，事先可是做了好多功课的。”
　　吴春华头发已经微白，戴一副玳瑁框眼镜，他呵呵大笑道：“小顾啊，在你心里我有这么严厉吗？”
　　“您可是出版界的大咖，国内独立书店的领袖，也是我的前辈啊。”顾川恭恭敬敬地答道。
　　“对了，之前寄给您的，是我这次签售会要发布的新书，您看了吗？”
　　“嗯，我前两天才看完。内容不错，封面装帧也很漂亮，如果我去逛书店，光是看封面，说不定就想买下来。”
　　“您过奖了。”
　　吴春华舀了一勺粥喝，又掰了个螃蟹钳子拆出嫩肉。细嚼慢咽后才开口说道：“这次用的纸挺特别的啊，看得出你下了番功夫。”
　　“对，刚开始印刷厂试了好几种样纸，最终成品定下来用了一款意大利产的特殊纸张。”
　　“排版还是你之前的那个编辑做的吗？”
　　“您老真是火眼金睛，确实是她做的。”顾川夹了一只虾饺送入口中。
　　“小姑娘很不错。”吴春华又倒了点醋在小碟子里。

　　他们又随口闲聊了一些出版界的新闻，吴春华说起最近看的展览。
　　“上个月我去了趟上海，看了莫兰迪的画展，很受启发。他的用色太高级了，你把他画里面每块颜色拆开来看，都是灰扑扑没有生命力的，但是合在一起，就非常的高级，非常的优雅。”
　　“他有点像东方的苦行僧，他的作品很纯粹。”顾川思索着说。
　　“对，特别纯粹，他画的东西不是用眼睛看到的，是他用心看到的东西。这点跟你母亲一样。”
　　顾川沉默了，垂下浓黑的眼睫，看不出情绪。
　　吴春华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木质烟盒，抖出两根烟，递了根给顾川：“试试，广州本地产的烟。你在国外可抽不到。”

　　顾川点起烟抽了一口，此时此刻，在人声鼎沸的路边摊，他却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平静与宁和。白日的烟火与喧嚣此刻已散去，他与母亲的老友，在这样的市井场景下相逢，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

　　他斟酌着开口道：“其实我最近在整理我母亲以前留下来的一些日记和画稿，准备做一本作品集。如果您有空的话，想拜托您指点指点，写一篇序。”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吴春华的脸上竟然闪现出几分激动之情。“能出版顾雪的作品集，也是我的心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跟我开口。”
　　“谢谢吴老。”
　　顾川站起身，深深朝吴春华鞠了一躬。在逆光中，他修长瘦削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十岁那年，顾川的母亲与父亲离婚，他被判给了母亲顾雪。
　　尔后母亲带他远赴新西兰，开始了新的人生。他被迫匆促告别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告别童年好友们和家乡。母亲在吃穿用度上未曾亏待过他，却疏于给他关怀，他在异国的土地上自由生长，成为一个孤独又独立的个体。

　　他时常觉得母亲就像是一座孤岛，而自己是从她身上随意掉落的一块岩石，久而久之，风沙堆积成了一座新的孤岛，和另一座岛屿隔海相望。
　　如今再度他踏上了祖国的大地，沿途一路拾取被遗落的记忆碎片，在长辈们的回忆中与母亲重逢。

　　也许是看顾客都渐渐散了，饭店的老板在柜台旁坐下休息，随手开始放自己爱听的老歌。
　　蔡琴磁性的声音低低地从音响里传出来。
　　“我们并非相逢
　　在眼前
　　我俩也曾早晚
　　常相见

　　为了什么总是
　　见一面头一点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
　　……
　　吃完夜宵后，吴春华开车送顾川回酒店，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顾川把豪华浴缸放满了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惬意的热水澡，他向来是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他准备泡完澡再好好睡一天倒时差。
　　他伸手拿过了放在浴缸旁的手机，按了电源键开机，新消息不断刷屏，他逐一查看。

　　中介给他发信息说，已经签完了合同，正是那个A大的学生。
　　还有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我是褚星，中介告诉了我你的手机号。请问厨房的电磁炉怎么用？”
　　他握着手机想了两秒钟，回拨了这个号码，响了两声就被挂了，接着一条短信迅速过来，“在上课。”
　　顾川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在屏幕打字，“你加我微信，就是这个号码。微信上说。”
　　对方的回复依然是简洁的一个“好”，附加了一个可爱的猫猫点头表情。

　　通过微信申请后，顾川用语音详细地说了下电磁炉的用法，想了想，又跟他说了下如何租车位。
　　他想起自己刚到新西兰的时候，第一次手忙脚乱地用电磁炉做饭，结果把厨房搞得一团糟，不免有些感慨。
　　发完语音后，他顺手翻了下新房客的朋友圈。

　　大多是一些生活的日常，最近的一张是前几天和朋友们出海的照片，他站在游艇白色的甲板上，得意洋洋地抓着一条金枪鱼的尾巴。他大概有一米八五以上，手举起来的时候，鱼的嘴都快挨着地了。
　　少年平日里“人间不值得”的冷酷表情早就不翼而飞了，此刻的他，骄傲地像个喜得贵子的父亲。
　　好家伙，这条鱼得有100多斤吧，顾川咋舌。
　　他也不免有点手痒，上次钓鱼还是冬天之前的事了，也是该找个时间放松放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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