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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经年
张启山狭长的眼中突然闪出一抹狠厉,一个手刀劈在我颈上。
眼前一黑。
模糊间我听见他说,二月红,你的戏园子还在我手里,大不了,我毁了它,再教你生不如死。
我心下一惊,责任好像让我醒来,但身子还是不听使唤,昏了过去。
……
“红儿。”
听见有人唤我,一回头看去,竟然是师父。
“师父?”
师傅好像还是年轻的样子,一身绾色衣袍,站在戏园子的拱门外面正看着我。
我抬头,戏园子里那颗海棠树正笼罩着一片阴凉,把我也拢了进去。
一片祥和。
记忆中这时候日本人还没有进中国来,我才刚刚登台,戏园子还是师父一手操办着。
“红儿,牙齿还痛不痛?”
啊,是那日,我要登台的前一日,师父带着我补了那口被铁砂磨坏的牙齿。
唱戏之人打小要练功,嚼铁砂,一口牙齿早就被铁砂磨的不成样子。若是日后成了气候,还要重新补上,才好登台。
“不痛了。”
“那就好。”师父微笑着把我领进堂屋,迈过那足有一尺高的门槛,进了里间。
这里是戏园子平日放衣箱的地方,几十个红漆木箱子整整齐齐的摆放着,簪花、头饰也仔仔细细的挂在木架子上,整个屋子干干净净。
师父开了最角落里的一个大箱子,彩釉绘制的盖子,掐丝的铜锁,显得华贵异常。
我的心砰砰跳起来。
师父从衣箱里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件红绸金丝霞披来,轻轻抖开,转瞬间这屋子里冷色的灯光全被那衣衫染红,暖色映在师傅一双杏眸底:“红儿,这戏服今儿师父就予了你……这可是咱祖师爷的孙女亲手绣的,你要好生保管着……明日你就穿着这个,唱《长生殿》罢。”
刚欲点头应下,景色一转,模糊间已是戏台上一身红妆。胡琴声咿呀起,我提了气,开嗓。
一抬眼,正看见戏楼子上坐着一男子,英姿勃发,剑眉如刀,正盯着我。见我望向他,竟笑了一下。
这才惊觉这唱的是《贵妃醉酒》,并非是初次登台那日,而已转向了唱堂会的日子。
恍若隔世。
最后一声大鼓定音,我委身倒在戏台子上,闭着眼,听到台下掌声雷动。
阳光透过眼皮,刺得眼珠发痛。
一曲罢进了后台卸妆。头饰沉重压的脑皮起了水泡,只得轻轻摘下那发簪来。棉巾沾了油膏擦去脸上胭脂水粉,肩上便被人一拍。
“在下长沙布防官张启山,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原本正经的两句话,教他说的痞里痞气。我抬头:“免贵,二月红。”
“想不到二月红竟是真名。不过红二爷当真是清俊,卸了妆还这么好看。”
不理会他的油嘴滑舌,擦掉半面残妆,又收拾好桌上的珠花步摇,才道:“若无要事,还请张军座回去罢,小生要歇息了。”
我穿着宽衣水袖,他穿着黛绿戎装,在那么个夕阳西下的光景,就那么看对了眼。
我还是败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心动。
恍然他突然抽*出腰间军刀,狠狠地压*着我的脖子,四周也成了墓斗里昏天黑地的景象。长明灯幽幽如同鬼火,照在他英挺的脸上。
“张启山,从小爷面前滚*开!”这声音明明是我的,充满疲惫的,却又好像不是我的,那么陌生,那么生气勃*勃,好像……还有很多希望的样子。
丫头躺在我怀里,正一声一声地咳着血。我忽然头痛欲裂,好像看不清楚面前的人到底是谁,看不清到底是雨中的军部还是红府的门口……空气中响起桀桀的笑声,张启山喊着“我张家百十口性命,从今以后任凭二爷处置”,丫头喊着“红二哥哥”,阿四喊着“师傅救我”,甚至还有我自己“二月红前来求药”,眼前却全是日本人看戏时诡异而猥*琐的笑脸……恍惚时声音如同鬼魅般回荡在耳边。
我蓦然惊醒,一身冷汗浸湿*了短襟衣。
“呼……呼……”好像被人扼住了喉管一般难以喘息,像一条被丢上岸的鱼一样大口呼吸。
如临大敌。
竟然是个噩梦。睁眼看着竟然是一间昏暗的行刑室,墙上挂着冰冷的刑*具,我却被捆在铁椅子上,动弹不得。
该死。
张启山这人虽然性子幼稚又无赖,但常年见血,沙场夺命的人必然有他的狠厉——惟有心生极怒极喜,亦或是极悲之时,才会显现。
约莫是我拒绝他那句激*起他的极*端,竟然将我囚禁起来。
怕是免不了一遭皮肉之苦。我动动手腕,竟然都被镣铐锁住,难以脱身。连关节都让人硬生生地掰脱臼了去。
“咳咳咳……”
正咳嗽着,听到军靴踩在地面上的啪嗒声,猛然抬起头,张启山已经走进来。
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觉得周遭骤然变冷,好像阴沉得滴出*水来。
“红二爷……”
他走近,修长指尖撩拨起我的发,声音柔和无比:“手还痛?”
脱臼了,当然痛。我没出声。
“痛不痛?嗯?”他在我发间的手突然用力,扯的我头皮发麻,好像那青丝已经连着血肉教人扯出去一般。
“嘶——”
忍耐不住小声抽气,却被他听了去,好像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似的兴奋起来:“痛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转而解开缚着我的绳子,只留那冰凉的镣铐把我双手禁锢在铁椅子上。寒月未过的时节,这屋子又不着阳光,阴冷得人直打哆嗦。我咬着牙,生怕不小心吞了舌头。
张启山忽而又是一声叹息。
“红儿,对不起。”
他转到我背后,蹲下来,仔细而轻缓的把我脱臼的关节接好,才打开镣铐。
我没有急着站起来,看来他是发疯那一阵过去了。
“张启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戏园子被日本人给占了?”
他听见我问这话明显一愣,才垂下眉眼,道:“是。”
拳头还是忍不住攥起来。祖师爷七辈的心血,就这么落在那群东洋倭寇手里。戏园子里百十口性命,戏服、缨饰、刀枪道具和戏本子都在,唯恐这些传了几辈的东西,让那些鬼子掠了去。
况且那群小孩子……
“日本军方派来的人,很难缠。”张启山点了一根烟,长吐一口气:“日本天皇之妹,松野奈奈子是这一次的总指挥官,毕业于日本大阪军事学院。四十多岁的人,狡猾得很。”
“她早就在长沙城周围埋伏起来,让长沙的军饷几度短缺。为此,我还下了不少次斗。最难的是,她不光在军*事*战*略方面研究颇深,甚至还精通机关阵法、东瀛诡术,所以……不可轻举妄动。”
“如若两军交战,有多大把握?”
“不到四成。”他深吸口烟,眼睛里竟然布满血丝,“不过你放心,戏园子里的人和物件,我都帮你保着。”
这话让我蓦然鼻子一酸,竟眼泪模糊起来。抢过他的烟夹在指间,压住他的唇。
竟有血腥味。
“诶,红儿——”他舒展开眉头,手抚上我侧颈,吻的更深。
屋子里唯一一抹阳光里能够看见灰尘,细小的,漂浮的,游在渐渐变暖的空气里。
分开唇后他的手指慢慢的抚摸上我的唇轻轻按压,睫毛轻轻的眨着,常年杀戮的眼睛里却带着难得的澄澈,笑得纯净又勾人。
“张……启山,你爱不爱……”我声音有些难以控制的微颤,好像把最后一丝命脉是否成活的权利交给了眼前这人。如果他不说“我爱你”,我二月红这一生,也就到这一步了。
赌一把吧……
莫要这般再折磨下去……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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