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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夜色很快变得浓重,陆琏策从堂伯家出发时甚至无法不引人注意地带走一只手电筒,此刻只有摸着黑往前走。尽管公路是笔直向前的,然而两边长势过好的草丛还是会时不时地探出来绊脚,窸窸窣窣的声响和虫鸣汇成一片。
车辆开动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就连陆琏策前方的路也被车灯渐渐照亮,他赶紧躲在路边草丛里,随后便看清了后头驶来的是一辆白色的小货车。村里是绝没有这种车的。他放下心来,两步踏出草丛,拼命地向那货车招手示意。
“我艹。”驾驶室里的司机自然看见了有个人立在不远处,连忙拿胳膊肘捅了捅歪在一边打盹儿的同伴:“嘿,醒醒,前面怎么来了个人?”“甭搭理他,开过去就是,他又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被吵醒的同伴不耐烦地坐起身来,“等等,停一下车。”
陆琏策见车停了下来,连忙跑过去问道:“师傅,能不能搭个车?”却意外在副驾驶位置上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周禹?”周禹笑着开了车门:“快上来吧。你小子怎么在这种地方?”陆琏策上来先给司机道了谢,便和周禹挤着坐一张椅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周禹借着驾驶室内的光,看见他人瘦了很多,穿的也不像样子,知道多半是发生了什么事,陆琏策不愿意说,他便也不追问,只是挪了挪身子,让出大半的座位给陆琏策,自己贴着车门闭上了眼睛。
白色的货车在清晨的一片薄雾里开到了城市里,陆琏策醒来就看见周禹跟着司机将一桶一桶的东西往下搬,便也跟着跳下车来,搭手一起搬。“这里头都是死鱼,拿来干什么?”他往桶里瞟了一眼,有些疑惑地问周禹。“没死,电晕过去了。”周禹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这季节不是不准打鱼吗?我一哥们儿开饭馆,专卖河鲜的,叫我帮他这一回。”说着却瞧见陆琏策手上不止一处冻疮好转留下的疤痕,忍不住又问道:“你这回到底是出什么事了?”陆琏策搁下手里的塑料桶,站直了身子:“周禹,我不想说,别问了行吗?”周禹沉吟片刻,点了头:“行。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只是往后再有什么难处,告诉我一声,至少能多叫几个人帮你撑场子不是?”陆琏策不觉笑了笑:“别说大话,现在就有用得着你的地方:给我找个落脚点,超过五十块钱的不要。”周禹也笑起来:“还找什么?去我家吧,就我一个人住着。”“行。”
给饭馆送完鱼,陆琏策便跟着周禹往家走。周家的房子是这个城市最早建起来的那一批单元楼,还是周禹奶奶单位给分的职工房,周禹的父母在他很小时就把他丢给了奶奶,之后就杳无音信,等周禹奶奶也去世后,这套房子也罢,别的一切也罢,都全凭他自己做主了。
一室一厅,两个人住足够了。周禹从卧室衣柜底下拖出一张弹簧床打开,拿出床单被褥一股脑儿堆在上头,又把自己的衣裳找了一套丢给陆琏策:“你换好衣服就自己把床铺了,我下去看看,买点早饭回来。”陆琏策答应着,又问:“你平时靠什么赚钱?我跟你一起去。”周禹示意他把自己刚给的那条裤子递回来,从兜里翻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一边点火一边笑道:“在学院街收保护费,你去吗?”他没等陆琏策回答,把手里的打火机随手丢在床上:“我一个兄弟的舞厅过几天就开张了,要几个看场子的人,算不算正经工作?”见陆琏策跟着笑起来,周禹便继续说:“先玩几天吧。等吃了早饭我得再睡会儿,忙了大半晚上。”
陆琏策从来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在床上度过整个白天,靠成箱批发的廉价啤酒打发不用上班的夜晚,任由14寸的二手电视上“全天节目结束”的字样长久地停留在屏幕上,单调的背景音衬托着寂静而百无聊赖的深夜,逃也逃不掉。
周禹发了工资后去染了一头黄毛,又租了一堆录像带回来,一进屋就看见陆琏策站在阳台上用一只酒精炉子煮粥,便走上前去,忍不住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哟,挺贤惠啊。”陆琏策微皱起眉头:“别闹,小心碰洒了。”说着回头瞥了周禹一眼:“染头发了?你皮肤黑,染这颜色不好看。”周禹反驳道:“我可不算黑,这肤色正健康!难不成非得像白斩鸡似的才好看?”陆琏策笑笑,问道:“你要不要吃?我刚买了两只碗回来,你拿水冲一下。”周禹听了,一面去翻碗柜,一面说:“行啊,陆琏策,我多养个你,这家倒真像回事儿了。”陆琏策关了火,端着锅子往屋里走,顺便毫不客气地给周禹膝盖窝来了一脚:“当我听不出来你骂我呢。”
刚吃完饭,周禹便起身去拿了两罐啤酒来,陆琏策把两罐都夺过来:“你巴不得喝出个胃癌是不是?”周禹笑着想伸手来抢:“哪来那么娇贵...”不想刚挨着陆琏策,就听见他“嘶”了一声:“老子胃疼,你别压着了。”周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坐好,伸手把陆琏策下巴掰过来瞧了瞧:“我说你今儿怎么小脸儿煞白呢,昨晚半夜听见你在床上折腾,我还以为...”陆琏策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口腔溃疡了,别碰。我说你是存心整我吧?”周禹却难得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样子:“策儿,我答应你不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可你到底还添了些什么毛病,总能告诉我吧?”“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周禹,过去了的事再怎么计较也没意义,我实话跟你说,我在舞厅里挣几个月钱,还是要想办法回去上学的。我把你当兄弟,你听我一句,收保护费的事儿趁早别干了,现在老城区的风头看着还不紧,可外头都在严打,早晚躲不过,既然舞厅是你哥们儿开的,你攒点钱入股,以后有赚头。”陆琏策表情一直很平静,仿佛置身事外地分析着所有事,末了才忍不住说:“还有,别这么叫我,听着瘆人。”周禹便说:“怎么?小猫小狗不都是这个叫法?”“去你.妈的。”
自从陆琏策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周禹便渐渐发觉了他的管家婆本性:一日三餐、作息时间、大小家务,全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不能有半点含糊。周禹打奶奶去世后便再没人管过他,自由惯了,哪受得这么束手束脚?一不耐烦就揶揄陆琏策,管他叫“陆奶奶”,陆琏策也不多说,木着脸自己做自己的事儿去,末了多半还是周禹觉得讪讪的,只得照着陆琏策的安排去做。
由于前一晚值夜班时有人来闹场子,陆琏策和周禹都累了大半宿,第二天便没说非要早起不可的话,喝了点豆浆填肚子后,两个人都裹着被子窝在沙发上看碟。陆琏策情绪不高,见周禹懒得起身换碟,将昨天放的那张黄碟快进着又看了起来,有点心烦地掀了被子起来,走到一堆碟片跟前:“要看什么,我帮你换还不成?快进得我心烦。”周禹心说这又到每个月“那几天”了,懒得跟他计较,抬脚点了点电视柜:“就那里头,挑张没看过的就成。”陆琏策皱着眉头伸手翻了翻:“我怎么知道你看没看过。”“装什么正经?你是个男人能不...”陆琏策打断他的话:“《春光乍泄》,看过没?”“没有!”周禹有些激动地坐起身来,“就放这个,那老板说这部特带劲儿。”陆琏策撇撇嘴,把碟子放进去了就又躺回沙发上,扯起被子把自己整个都蒙了起来。
“嘿!策儿,起来看这个!这个...”没过两分钟,周禹便翻身去推陆琏策,语气又诧异又带着点莫名的兴奋,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电视里的镜头了:“两个都是男的啊,这是在搞吧?”陆琏策被他烦得厉害,再次掀开被子时窝了一肚子的火,偏偏周禹浑然不觉,只是催着他赶紧看新鲜,陆琏策强压着怒气瞥了一眼电视,不由也愣了一下,亲热镜头这时已经过去了,他又看了一眼,道:“这是张国荣?”“谁呀?难不成还是个明星?”周禹所热衷的“明星”们和大众追捧的明星从某些方面来说不能属于同一领域,此刻当然是不认识。
陆琏策自然也不追星,张国荣却是认得,这还是因为和许维维同桌时对方抓紧一切机会见缝插针的耳濡目染。
初中时的记忆忽然纷至沓来,说不上美好,也并不比现在纯粹多少,但是被时间过滤过的东西总难免在一个安全适当的距离上稍显可亲起来,甚至是有些值得怀念的。陆琏策放任自己这样没有意义地去神游一会儿,他其实已经绷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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