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王的重生

　　言霖得进府来，却见锦屏翠绣，褥设芙蓉，一应用具毫不逊色于皇家豪奢。看来明相僭越之名并非空穴来风。

　　与他同伴的和锦就不像他这么小心的打量了，此人大冬天里执把折扇也不知道做什么，大步流星地绕着屋内敲敲点点，尤其是布置奇巧的博古架。

　　“诶呀呀，还是这么讲究，挺好。”和锦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对玉瓶把玩，言霖只得对管家歉意地笑笑。虽然和锦之前讲过他和明绰是老相识，老交情了，不过这个人一向是颠三倒四惯了，说话把不得准。宦海浮沉多年，人情冷暖看遍，那些身居高位的显贵有几个会记挂着贫贱之交？

　　“你要是看得上，那就送你了。”，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言霖惊讶地看着明绰和和锦各自快步上前抱在了一起，多年未见，格外激动。

　　看来和锦这次还算靠谱，所言非虚，言霖放下心来，细细打量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那个在数年间，便把一片破败山河，谈笑间整肃安定，令天下震慑的一代能臣。

　　明绰长身玉立，修眉俊目，五官虽算不上精致，但安在他身上有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姿容温雅又不失雍容气度，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难怪能叫启国先帝惊为天人，举国大事托与一人，传为佳话。

　　他打破世家割据，选贤举能，原本启国国内患难除，外患不绝，国力积弱，比起贪腐横行的姜国还要颓唐，但现在却迅速飞跃，竟然隐隐成为三国之中最强盛的国家了

　　言霖见到明湛之前，心里一直想象的是一个锋芒毕露、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形象，即使他年少时被人讥讽貌若好女，言崇宽也不能把一个执政铁腕近来甚至有些偏激的煊赫宰臣作任何美丽优雅这类有些纤弱的联想。

　　直到亲眼见到真人他才明白，真正有大谋略大胸襟的人气势从来内敛，不显露人前，也就谈不上锋芒毕露，不怒而威。跟外貌衣着也无甚关系，真正慑人心魂的，是一种骨子里散发的气质。

　　他就孑然一身站在那里，仿佛千军万马咆哮而来。

　　启国何其有幸，得遇两位贤相，从洛佩到明绰，一个定国之基，一个三百年后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启国在两位强人的手中从一无所有到繁荣昌盛。

　　明绰看见了言霖，姿态优雅地躬身见礼：“这位是言大人吧，久仰久仰。”

　　言霖受宠若惊，赶忙回礼，“不敢不敢，明相不必多礼。只管称我表字崇宽便是。”

　　如果到人家做客，在进门与落座时，主客相互客气，行礼谦让，这时行的是作揖之礼，这倒没有问题。但明绰贵为一国权相，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对他这样的别国小吏行的是平辈之礼，这是莫大的尊敬了。

　　“崇宽不必客气，和锦与我是至交，他之前信中托付给我的事，我一定办到。况且，我是真心尊敬言大人的操行，在姜国，同言大人这般不懂变通，不识时务的人，实在是很少了。”

　　言霖只得苦笑，母国内政宦风如此，被邻国相国一语道出，实在令人痛心。

　　身为一国的权利中枢，明绰对当今天下的形势了如指掌。

　　自三百年前天下三分，三国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启国和晋国宿怨不休，不过目前启国的主要国策是发展，不宜破坏这大好局面，当然其中也有着掌权者自己的意愿，而晋国因这一任皇帝登位很是动荡，伤了元气，又有南诏的外患，不得不偃旗息鼓。不过很显然，这暂时的和平局面维持不了几年。

　　姜国偏安一隅，占据天险看似安全，也的确，三百年来争斗不休的两国互相挟制，抽不出手也没有让对方乘虚而入的打算，不约而同地放弃啃这块硬骨头，让姜国获得了长久的和平。

　　因此造成了姜国有别于其他两国的独特传统。

　　没人觉得真的会打起仗来，上上下下都把这当成是一块肥肉来分，无论是军饷还是军需品，自然是能沾多少好处就沾多少。

　　执掌军权的都是不会打仗，可能连一卷兵书也没读过的文臣，而武将只能是低阶将领，管些军营琐事，汲汲营营一辈子也难有实权的。

　　可让明绰觉得很有意思的是，祖祖辈辈都没出事儿，那要是临了真被人打进了国都，没能守住祖宗基业，那这一辈儿皇帝得多倒霉啊。怎么就没人有点忧患意识呢。

　　而且近年来这样的倒霉事儿恐怕很快就要落下了。

　　三百年前，人们视沙漠和山林沼气为洪水猛兽，接近就是死。盖因当时的生产水平低下，医疗技术简陋，古人的身体素质也不太好。

　　当初姜国的先祖带着大量的财富和仅剩的兵队步行进入这世外桃源躲避战乱，即使带了大量的药材救命，也死了近乎四成人，堪称惨烈。

　　可世事易移，只要有足够配备大军的马匹和粮草辎重，启国完全是可以穿越大漠发兵伐姜的，而实现这一切所需的只是时间罢了。

　　对晋国来说就更容易了，山林沼气已不像古时传得那么可怕，身体健壮的士兵带上药完全可以应对。

　　姜国的天然庇护已经失效，可举国上下，竟已文恬武嬉，丝毫没有意识到亡国之祸近在眼前了。

　　自己年少以诗文传名，在翰林院苦挨日子，然后到地方任职，一肚子的不合时宜，生生碍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事，的确是不懂变通，不识时务。奈何自己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如今被罢官追杀，逃至他国，要想励精图治，有所作为，恐怕已成空想。

　　“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崇宽不若效仿春秋名士，另择明主，启国政治清明，崇宽这等国士之才，若是投启，定可一展宏图，大放异彩。”

　　明绰抛出高枝，言霖一惊，随即正色：“君可负臣，臣不可负君。若有机会归国，必当尽心竭力匡扶社稷，明相的美意崇宽心领了。”

　　明绰也不以为意，只淡淡道一声可惜。

　　和锦插入他俩的话题：“诶，好端端地说这些干什么，你招贤纳士上瘾了啊，不是说特地请了假好好招待我们吗？”

　　和锦边拉长了调子说边挤眉弄眼做出嫌弃的表情。

　　明绰看他唱念做打俱全也是好笑，瞥他一眼：“酒菜都备好了，请吧。”

　　酒过三巡，明绰对这两个性子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的人是怎么混到一起的很是好奇：“我上次听到你的消息，你还在阳翟过着整日饮酒作乐，纵情山水之间的潇洒日子呢。可后来再探你的消息，你居然入了官场，这是怎么回事儿？”

　　和锦只是笑，不答反问“那我怎么听说从前忠心耿耿精明强干的大启国明相如今竟成了窃国的奸佞。”

　　又击节叹道“名为辅佐幼主之臣，实为掌控举国大权的君王。你的暗帝之名我在姜国都如雷贯耳了。”

　　“咳咳，这种事就让他们传好了。”

　　明绰略微有一丝尴尬，不过很快就消散无踪：“暗帝，你还不知道这不过是那些被我收拾狠了的跳梁小丑推波助澜的结果罢了。”

　　“你收拾的倒是利落，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些都是积淀深厚的世家。还有上次那件事，牵动的官员如此之多，个个都有着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结合在一起就是错综复杂的一张网。
　　更别说你还触动的是他们最底线的利益，兔死狐悲之下，难免有些人会剑走偏锋。”

　　“的确，纵然是跳梁小丑，蹦哒起来还是让人厌烦。”

　　和锦稍稍皱眉“不只是烦躁吧，他们传的谣言入了你那小皇帝的耳，恐怕比刀枪还要锋利。”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从来不是虚言。

　　明绰冷冷一笑“这不正是他们的目的吗？想让皇帝对我起疑心。最好借皇帝的手除掉我，即便不成，也会令我失了皇帝和百官的心。”

　　和锦微凝望他“以你对启京的掌控，明明可以控制事态不至如此的。”

　　“早晚的事罢了，我也懒得去管。即使没有他们，皇帝越发成熟有为，他迟早会起疑心的。”明绰目光极为平静，从侧面看去，形状优美的脸部轮廓深刻而隽永。

　　而疑心一旦生出，便再也止不住。

　　言霖略有一丝慨叹：“仅仅是因为一句话，就可以毁了一位盖世英雄。这样的例子史书上比比皆是，明相仔细应对才是稳妥。”

　　明绰徐徐摇头“要说我毫不在意我的性命声名，那倒是假话。只是献媚表忠从来不是我的性情，人心自有定论，旁人要胡言乱语，就让他们说去吧。”明绰含笑说到最后一句话，却如利剑出鞘，凛冽刺目，让人不敢逼视。

　　“那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步当年的后尘吗？”和锦逼问。言霖在席间观察着，显然和锦和明绰两人之间有不为人知的辛密，言霖素来守礼，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只默默吃菜。

　　“还没想好，再怎么样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完蛋的，何必为不知多少年以后的事操心呢？”明绰回答的轻松，可和锦神色却凝重了起来，这人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这样的不在乎，几乎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意思了。

　　可他本是最不服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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