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本山猫

　　无忧一阵晕眩，再睁开眼，便到一座古色古香的城镇里了。她漂浮着向前，对，漂浮着。脚下一点触地的实感都没有，连身子都是缥缈的，仿佛一阵微风便能把她吹向天。四周集市热闹非凡，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只游魂在街道正中央飘荡。
　　许是夏季，炎热不已，到了正午人们都到大树下乘凉唠嗑。
　　无忧知道他们看不见自己，也飘到树杈上，听他们的话。
　　“你们知道吗？最近李府遭妖怪灭门了，全府上下死绝了，最小的才出生几个月就没命了！”
　　无忧心中慢了半拍。李府？在芙蕖的记忆里，这个可真是刻骨铭心啊。
　　她不由得竖起耳朵。
　　“我听说了，他们旁边的邻居都传啊，那时候天还是正常的晴朗，李大人将一位美人带到府中，天转眼就黑了！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李府上下就闹起来了，接着，一声猫叫凄厉的叫起来，可是吓死人了。那李府转眼就灭门了！那雷啊，当即就劈下来了。我看啊，还是李家坏事做多了，老天爷看不惯了！”
　　“哎呦，真是传奇了！”
　　“可不是嘛！”
　　树下的人碎碎说了两句，又开始谈别的了。无忧飘了下来，瞥了那几个家伙一眼，继续飘到其他地方。
　　白球……你会在哪里呢？
　　她漫无目的的乱晃，一眨眼，便过了五日。
　　无忧一无所获，心焦不已。
　　夏日阴晴不定，雷雨随即打了下来。瓢泼着，冲刷着大地。
　　无忧躲在一户人家的房檐下，努力搜寻着记忆。这几日，她去了从前的木府，又去了仇家李府，将她能与白球牵扯到的地方都转了个遍，丝毫没有找他的一点影子。余下的，只有猫神山了。
　　可猫神山怎么走？她不知道，当年，她是在麻木愣神的情况下被白球带进去的，又是满怀着恨意，一心复仇的跑下来的。路径，通道，她一点也记不住。就算记住了，她也找不到猫神山猫妖们的居住地。
　　这些人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唯有道行高的人才能听到，但不将她当鬼魂捉了去已是很不错了。
　　空前的无助感包裹全身。
　　无忧缩在屋檐下，看到一位黑袍男子持伞走在雨中。
　　男子一双狐狸眼，魅惑百生，却又充满刚强之气。无忧从未见过有谁能将至柔和至刚完美的结合在一起，不由得出了神。
　　男子并未看向她，却转身向她这个方向走来，无忧下意识挪动身躯，却忽然想到，自己只是一缕魂魄，挡不了他的路。
　　男子却在她身前停下。
　　那视线，无忧不得不怀疑他是看得见她的了。
　　她道：“哥哥，你可见到一只猫？”
　　这下男人愣住了，下意识道：“芙蕖？”
　　无忧道：“我是。”
　　转世经历了千年，那奇物为她找了躯壳，造了灵魂。她的容貌变了。妖王险些没有认出她，还以为是只遗留天地间的小鬼。要不是她身上少了那抹鬼气……
　　妖王道：“……跟我走吧。”
　　无忧这下心里放松了许多，可看到男子并没有直接将她带到山上，心中骤然不安。
　　她道：“哥哥，你为什么将我带到这里？”
　　外面还下着雨，妖王找了山间的一处亭子里休息。无忧看得出，他并没有真正打算将自己带到白球面前。
　　他能认得出她是芙蕖，定是白球身边的人，瞧他的行为举止，皆是贵气十足，地位相比不低于白球。而能有此番举动的……无忧不由得回忆前世，似乎听得门口侍卫谈论过猫神山上有妖王助阵……
　　她道：“你是妖王？”
　　男子笑了：“好个聪明伶俐的丫头，不错，正是本尊。”
　　无忧道：“为什么，不让我去见白球？”
　　男子道：“白球？哦，他是在人间有个这样的名字。你当真要见他？”
　　无忧道：“我要找到他。祭司告诉我，我有七日光阴可以找到他。我要告诉他：芙蕖回来了！”
　　妖王道：“祭司可还告诉你，七日期限一到，若你还不见白球的话你会魂飞魄散？”
　　无忧点了点头。
　　妖王又道：“那你就不怕他会魂飞魄散？”
　　无忧道：“你说什么？”
　　妖王笑了：“我说错了，他本就魂飞魄散了，要不是我，他才不会还有一口气吊着……你可知当年他正将经历劫难，为了你破了禁忌，遭了天雷惩罚，早就死了？”
　　无忧怔怔的看着他。
　　妖王继续道：“那家伙知道自己此劫难过，将我请过来协助他，没想到啊，半路出现了你这个家伙，你不过山上的一块石头，拥有些法力罢了，他给了你家，给了你身形，最后把命也搭进去。我早说了，他不听劝啊！你能有什么好？替他挡雷？哈哈哈哈，你个煞星！也就只有他这个蠢猫，才会死心塌地的救你！千年啊，他的游魂躲了我千年，好不容易找到你，你——！你知道吗？芙蕖十六岁失去了她最亲爱的人，无忧亦是。你不死，只能换他来死！我当日抓住他一缕魂魄，将他带到山上，设结界令时间静止，抹了他的记忆，他现在在等你，你要去见他吗？”
　　无忧面色惨白，妖王说了太多她不知情的东西，她不懂也猜了个大概。
　　他说得对，白球为她做了太多了，自己不能这般自私……七日期限很快到了。就算见不到他，至少他还遗留着一缕魂魄，自己本来就不该活着的，是他给了自己生命，她不能再奢求什么了。她欠了他太多。
　　无忧咬着唇哭泣：“不，我不会去见他！”
　　妖王笑了，可他的笑声中没有一点欢乐。
　　无忧止不住的抱头呢喃：“我不会见他的，我不会……”
　　是夜，繁星高高挂起，明亮的像猫眼珠子。
　　妖王在亭子里生了一团火，无忧蜷曲着坐在地上。
　　妖王望向远方出神。
　　你啊，这一千年没白等啊。
　　火焰啪嚓脆响，在空中打起小火花。
　　妖王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小丫头，她似是哭累了，蜷曲在地上，一直没有说话。
　　明日，就是第七日了。她倒是坐得住。
　　山间野虫轻叫着，气氛安静得很。
　　无忧忽的抬起了头，大着胆子道：“妖王阁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愿意听个故事。”
　　妖王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亭子的栏杆上，双手支在脑后。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无忧自顾自的讲述着，她的神情憧憬而怀念，她娓娓道来。讲述着一只猫和它的小主人之间的故事。有时将到开心的地方，她会停下咯吱吱的笑会，有时讲道难过的地方，她皱眉落泪，最后，小主人死了……故事便没了结局。无忧抬头看向繁星，对妖王道：“恳请妖王阁下，替我为白球传句话……你就说，芙蕖一直都在，她从未离开过白球，白球快乐，芙蕖也会开心，白球难过，芙蕖也会痛苦……你就告诉他，你说：芙蕖会一直陪伴在白球身边，就像当年他陪伴在芙蕖身边一样。白球做了太多，接下来芙蕖该替他来做了……”她说到最后，已经抽噎的说不出来了。
　　无忧喘了口气，继续道：“总之，请您告诉他，白球只有每天快快乐乐的活着，芙蕖才会开开心心的笑着。芙蕖不能见他，但芙蕖一直都在……”
　　无忧太累了，太累了。她闭上眼睛，很快入了梦。
　　梦里，一家庭院的女主人手中拿着刺绣，正慈爱的笑着。一只猫满地跑着，身后一位短小的小丫头乐汁汁的追着，口中含糊不清的叫：“白球……白球！”
　　“白球白球……”
　　白球白球。
　　白球……
　　无忧醒了，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她知道，等到夕阳下山，她便要消失了。前因后事交代清楚，她一下子坦然了。
　　妖王昨夜似乎休息的不好，面色有些苍白，看着无忧面色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不由得发问：“你不怕吗？”
　　无忧对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妖王这下面色更苍白了，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道：“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无忧道：“妖王阁下，芙蕖昨日嘱托，请妖王阁下务必带到，无忧来世做牛做马来感激你！”
　　妖王脸色愈发苍白了。心中莫名不忍。
　　心道：“那家伙等了她千年，我们如此做也是为了等待她，如今到了头，我却这般阻挠，会不会对不起他？……哎呀罢了罢了，再问她最后一次好了。”
　　“你当真不见他？呃……昨日我所言实在过激了些，稍有不耐，在这对你说句对不住。今日是最后一日，你要见他，还有机会。”
　　无忧笑着摇头：“感谢昨日妖王阁下对我的提点，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白球对我做了这么多。如今我已再无时日，最后，也希望能帮白球一次。”
　　她这话，彻底将妖王说得无地自容了。当下脱口而出：“你帮不了他！他已经死了，独留一缕魂魄在山中，日复日的重复着不存在的光阴！”
　　无忧怔住。
　　妖王抓住她：“跟我走吧，他活在我虚构的日子里，一直重复着过同一天。他还在等芙蕖回来，在他的记忆里，芙蕖只是下山玩了会，很快就回来的……”
　　无忧脑中一片空白。
　　妖王继续道：“走吧，带他也走吧。他这样自欺欺人的过着，有时连我也看不下去了。我只是……看不惯他这样无所回报的对你好……我不是有意要隐瞒你的……”
　　无忧彻底傻了。
　　眼前忽然旋转，转而到了一条小路上，这路崎岖不已，两边山林广布，看上去与普通的路没什么不同。但无忧知道，这有一道结界。
　　妖王带着她在这里停下，他转身看着她，郑重说道：“谢谢你。”
　　随后打开了结界。结界一破，山中时间便与外界没什么不同，一天的事物变化便不再重复。无忧走去，两边竹林里的竹叶飘落在她掌心里，很难想象，这片竹叶掉落了多少次，这次总算是永远的落地了。
　　走了不多久，便见一石桌，白球坐在凳子上，喝着茶，一身洁白衣袍衬得他愈发素雅高洁，无忧从未眼见他穿古装，顶多是在记忆里见到的，终究没有眼见着来的震撼。
　　白球见了来人，总算改变了千年不换的动作，他站起身来，温柔的笑着：“芙蕖，你回来了？”
　　无忧鼻尖一酸，他等候了多少个日日夜夜，重复着多少年的事情，终于见了她，将一切牵挂化成这一句：“你回来了？”
　　无忧沙哑着嗓子笑道：“芙蕖回来了。”
　　白球，芙蕖回来了。
　　她扑到他怀里，忍不住的哭道：“芙蕖回来了！芙蕖再也不离开白球了！”
　　白球温柔的摸着她的脑袋，搂着她：“好啊，白球也不会离开芙蕖的。”
　　夕阳西下，这两缕魂魄，终于要走了。
　　白球道：“谢谢兄弟了。”
　　妖王佯装不在意的挥挥手。
　　“帮我谢谢祭司。”
　　妖王点头答应，是个人都看得出他的不舍，只是没有挂在脸上罢了。
　　白球笑着想抱下妖王做告别，身子却毫无防备的穿透了。
　　妖王张开的怀抱僵了下，却道：“两个大男人抱什么抱……兄弟你走好！”
　　白球和芙蕖无声的微笑着。
　　只见芙蕖身子迸发出亮光，转眼缩成一朵粉色的芙蕖，漂浮在空中。白球轻轻接过，咬破手指在花瓣上滴了一滴血液，这样下一世便能找到对方了。白球身子化形，变成一只纯白色的小猫来，芙蕖依旧是头上的芙蕖，它轻轻喵了声，算作最后告别，光芒飞逝，没了最后的影像。
　　真好……
　　妖王看着那处空地。
　　他们一起来到这世上，也一起离去，下辈子还将绑在一起。尽管过程有些曲折，但依旧是多少人得不到的结局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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