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知不是雪

　　迎春山庄，每四年一次会向天下侠士，各地门派发出一组邀请函，邀请各路英雄，能人前来聚会。

　　一则是增加山庄名气，在生意上得了旁路的便利，二则是各英雄也默认了，在此时进行信息交流，较为便利些。

　　聚会一直持续七日，七日间，前来迎春山庄的马车络绎不绝，人潮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第二日的宴会，一直开到了夜晚，月上林梢，众人也没有要散去的意愿，依旧聊得热火朝天，烛火点得照亮半个天空。

　　左右桌间的侠客，有一把大剑用布条卷了，就负于背后，或一把细剑静静存于精致剑鞘内，就系在腰间。

　　有倚着杖的，怀着闸的，提着壶的，捏着叶的，各人各仕，衣着与谈吐皆不相同，此刻却都坐在一处中，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举着酒杯，相谈甚欢。

　　席间一个素衣少年，样貌虽然普通，眼神里却不乏灵动，让人期待他长成的样貌，究竟有几分的英俊模样。一头黑发乖顺地梳了，系在脑后，只留了额前的两缕鬓角，在眉眼前摇晃着。

　　他周围坐着的，比他稍年长些的男子，穿得一身衣服，与那少年身上衣服的配色相仿，想来是同门派的师兄弟，一同来这迎春山庄赴约的。

　　少年拿了桌上一个杯子，喝了几口下肚，才暗暗反应着不对，他低头想看清杯子里是什么，却只能看见剩的底下半杯液体，想再分辨，脑袋里也晕晕乎乎，眼前几乎要花成一团了。

　　他记起自己的师兄，是在喝酒的，自己的茶杯或许跟他们的搞混了，或者是，等等，诸如此类的。

　　他嘴里一股带着花香的酒气，自鼻腔中蔓延而上，冲得他迷了双眼。他摇了摇头，从桌边爬了起来，在那大道上摇摇晃晃地躲着来往的人，想躲进一处僻静地方，把自己这张通红的脸藏住。

　　有人在背后看见那少年的模样，待他走得远了，才与身边人开口道。

　　“你看，那少年一定是第一次喝酒…”

　　“我记得你当初，也不见得比他好上多少…”

　　那宴席上，依旧是说笑照常，灯火依旧，热闹非凡，若不是抬头能看见那一圆明月，怕是以为还在白天。

　　那少年再被一股凉风吹得醒了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站在一处栏杆边，栏杆外，是一池小泉，分不清清澈与否，只是那明月在此处，变成了天上底下两颗。

　　那栏杆是石头雕的，缝隙中生了许多绒绒的青苔，一掌摸下去，分不清是更暖还是更冷些。于是他便站在那栏杆旁，伸着一双白手，细细摸了半天。

　　他听见旁边有声音，抬头去看，白墙青瓦之上，轻巧地落了一个剪影。

　　“你在那干什么？”他想也没想，就开口向那物体搭话。

　　“…我，看人。”对方听见后，竟然也回应了。听声音，是人，还是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少年没错。

　　那屋檐上的少年，声音比他沉了许多，却依旧难掩其中的青涩。

　　“人？人有什么好看的？”他继续问道，好像此时他十分好学起来。

　　“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穿一身素衣的少年走到屋檐下，那铺着大块石砖的角落，像是自己发呆了一阵，又抬头看着那人。

　　“拉我一把，我才上的去。”他像是在任性般，伸出一边的胳膊与掌心，那宽大外袍的衣袖垂到他肩头，露出底下的里衣。

　　“嗯。”对方竟也趴在屋檐上，朝他伸出手去，好像已经有十足的信赖，托付于对面这个陌生人。

　　少年虽然有些半醉，一跃也有平时的高度，再握住对方的手，给他一提，就给拉到了屋檐上。

　　少年在瓦片上站的摇摇晃晃，脚底下踩得响声不停，幸亏被对方一把稳稳扶住，才没有摔下去。

　　他被人按着，坐在屋檐上头，突然体会到什么，转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正好对上对方目光。

　　那眼睛里像是藏着一柄剑，冰冷锐利，却只吓得他愣住了一刹那，就收起了光芒，变成一对普通的黑色眸子，沉沉看着他。

　　那容貌比起少年的端庄，更像是会长成侠客风姿的胚子，那眉毛与鼻梁，任何一个未雕琢明白的棱角里，都让人感觉能抵得住许多风雪吹折。

　　那少年穿了一身劲装，手臂上与脚上，皆勒了薄薄的护甲。衣料粗糙，染色马虎，皮质腰带的封边也是马虎，却足够结实，足够牢靠。

　　那一身的装束几乎都是硬的，从佩着的钢剑到脑后系的红绳，却在领口折进一块毛皮，是全身唯一的柔了。

　　“看人？哪里的人？”少年不知不觉卸了防备，将头靠在对方肩膀上，或许是夜风吹得冷了，几乎要依偎在一起似地，两人凑得很近了。

　　“那里的。”

　　坐在旁边的人伸出手来，指节分明，指着远处一团暖融融的光。目光一触及，仿佛能听得见那边人们细碎的欢笑声，涌进心头中，四处碰撞。

　　“我刚从那里来的。我没觉得，哪里特别好看啊！”素衣少年虽然已经半醉，却也认得出方向，他靠在对方肩膀上，躲在夜色中，露出一脸的笑意。

　　“他们，身边都有人。”那人语气里竟含了一潭沉沉的忧伤，听得人像是猛地做了一场噩梦，从头浸至脚，梦醒来之后叹息起来。

　　“有人？”素衣少年好像没在意似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里含着星光，“你身边不就是坐着我这个人吗？”

　　“你…”对方猛地听见这番话露出意外的神色，看着那少年，欲言又止。

　　“我！有我！”少年像是全醉了一般，任性地用手点着旁边的人，“我是人！”

　　对方看见自己旁边这人这副反应，竟是笑了起来，这神情却又可惜地一闪而过，再变回一脸冷漠模样。

　　他伸出手，捉住对方点着自己的手指，再将那只手全握在手里。

　　那肌肤中有冷意，却在接触之后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冷，或是谁的暖了。

　　“嗯…这就，没错了…”那少年像是聊的困了，头再一偏，就这样倒进对方怀里，睡了过去。

　　在最后，他分辨出一股酒的气味，与他嘴里，那喝下肚子里的味道很是相似。

　　大概是旁边这人也喝醉了吧，真是，好巧，好巧啊。

　　清晨时分，鸟鸣，一夜已经过去。

　　少年被窗户投射进的一缕淡蓝色天光唤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揉了眼睛，却看见身边还有个人躺着。

　　他记起昨晚的记忆，惊得红了一阵脸，自己居然和别人说了那么多的胡话。

　　他又记起来那人的穿着，跟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的模样很像，应该就是他，如此又放心下来。

　　自己穿的还是昨夜那套白色衣服，连头发也没解下。看样子是就这么被背过来，放在床上睡了一夜。

　　正对着自己一身衣服琢磨的时候，躺在他身边的人就醒了，一双眼睛直直地捕捉到了他。

　　素衣少年也是给他看得一惊，全身抖了抖，好像一只白兔给狼犬盯住一般，愣在原地。

　　“啊，你，昨晚…”他还是鼓起勇气，先一步开口。

　　“是。”那少年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看着他。

　　他想起昨晚看到的那团暖光，和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个人，以及透过衣服传递来的温度，以及种种，零零碎碎的原因。

　　霎时间，心口中就堆积了许多问题，搅成一团，挣扎着要向外蔓延，最终攀到对面人身上，才足以安心。

　　于是，再看向对方，那接应而对的目光已变得截然不同，却又像是毫无变化。

　　想再相处得久些，却清楚的知道，再不归门派行列中，只会平添麻烦而已。

　　只能在匆匆离去之前，留下对方的名字而已。

　　“许澈。”素衣少年朝对方深深行了拱手礼。

　　“林启天。”劲装少年朝对方深深行了抱拳礼。

　　随后两人由一条青砖大路，一个往南，一个向北，各自分开前行，离开了彼此。

　　像是极其冷，又像是极其热，好像再不回头就要错过什么。又却到了最后，两人都未回头去，再看对方身影。好像知道，回头也不过是再添一阵难受而已。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如何描述心中，那撑得几乎要让他们窒息的那些话语。唯一能做的只有问过对方姓名，再也不去看对方那离去的背影而已。

　　江湖，广大，能得有一处庇护的地方，就已经是极好了，更不要提他们两人还是正处年少时，任何风浪都经历不得。

　　如果成为一名大侠，倚剑而行，江湖风浪再也抵不住自己，能够快意一生，留名江湖。那是否就有资格再见到那人，对那人，说出这句话。

　　“能同我一起吗？”

　　“去哪里？”

　　“天涯，海角，随意而行。”

　　那该多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