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泪石中的火焰

作者:扎姆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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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一根绳子


      这一年,月精灵鼓动友邦柔兰王国大肆屠杀境内的坎德人,理由是有偷盗国宝的嫌疑。这支快活的种族一向以手脚不干净闻名,因此无人表示同情。很少人发现,一场排除异己的大战正在酝酿。
      常年处在魔族的压迫下,人们急需一个发泄口,而对象,没有比弱势的异族更合适了,正如他们平时对同族的弱小份子所做的那样。
      大陆历358年·春。
      冰融的溪水在山林间蹦跳,汇入大河,流经整个塔里斯地区。这条卢瓦尔河在通用语中的意思是[圣水河]。传说水神海姆亲自对它祝福,使河水拥有了清净之力。这个说法有相当的可靠性,在大陆其他地方因传染病大量死人时,卢瓦尔河流域却从来没受到瘟疫的困扰。
      这里没有国家之分,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城镇,分别隶属三大世家管辖,而瓦雷世家、提塞世家和珂曼世家又簇拥着圣地——东方学舍所在的学府之城。只有外围的极少数商业城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戴里斯就是其中一座,与更南端的自由港都提瑞尔并称南部两大明珠。
      延续了河岸都市的传统,戴里斯城也有一个活水泉,中间的雕像却不是水神迅敏优雅的身姿,而是只胖乎乎的无耳狸猫。这是民间神之一,炼金术士们信奉的道具之神卡拉。因为它也主掌货币制造,所以戴里斯人把它立在这里。当然,圣域是不承认这类伪神的。
      席恩很喜欢这只狸猫,虽然他住的旅馆离这儿非常远,他还是每天清晨来狸猫泉打水。
      “试试你的运气吧,小弟。”围聚在那边的生意人总是这样招呼他,泉水里有一小块鹅卵石地,据说投下去的钱币立起来,就会获得一整年的好运。事实上有很大的机率中奖,席恩却没有一次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不管他投的是金币、银币或是铜币。一次热心的群众指点他,这样投,那样投,足足试了两个钟头,最后一个百发百中的能手抓着他的手投掷,那枚印着圣域标志橄榄枝的金币依然不给面子地弹了弹,啪嗒摊平,现场一片寂静。
      从此他成为戴里斯的名人,被称为“最霉运的家伙”。
      不过,每次摸彩游戏(注:商家将卡拉的仿制品抬出来,让买主在它肚子上的百宝袋里摸小礼品),他都能凭借灵巧而敏感的手指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和平的城市,走在路上会有人道好,善意地祝福,如果没有放不下的仇恨,没有日渐严重的伤势,他会沉溺在这种生活里。
      那几个妓.女的死没有引起重视,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对此席恩毫无罪恶感,是那些女人先要杀他的。由于许多错误示范,给他造成了极端的印象。
      一手拖着放水瓶的小车,另一只手抱着狸猫玩偶,席恩心情飞扬。
      他想要一只卡拉猫很久了,可是家里有个挥霍无度的女人,必须省吃俭用。没想到他趴在窗框上看了好几天后,那个好心的店主女儿竟然送了他一只,还有一条小手绢,只是上面的熏香太刺鼻。
      臂弯里传来充实的温暖感,蓝白相间的毛柔柔软软,狸猫憨憨的笑脸令他情不自禁地微笑,满满的幸福驱散了眼底的阴郁。
      要小心别把它弄丢。席恩抱紧了毛绒玩具,失去魔法的教训仍深刻在心。
      越靠近旅馆,他的神色越沉寂,安顿好卡拉猫,他端着水上楼服侍老师洗漱。
      “又这么晚!你滚到无底深渊去了吗!”
      恶毒的诅咒没有让席恩的神情有丝毫变化,以一贯疏离的冷漠眼神回望对方。阿拉蜜丝挫败地瞪他,忽然勾起一抹讥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哼,要是你用原来的脸出去,人家连看你一眼也不会!”
      席恩的表情终于松动了,露出一丝疑惑:“这张脸很美吗?”
      “废话!你眼睛怎么长的!”阿拉蜜丝气到无力,转念一想也释怀了:难怪这小子看到她原本的长相从来不赞叹。
      “幻术师倒是一个愚弄世人的好职业。”陡然生寒的银眸染上邪魅,阿拉蜜丝也不禁沉醉在他魔性的注视里,而没有看出深处纠结的酸苦自嘲,“因为一张脸,就能让人的态度产生那么大的转变?”
      “你现在才知道。”阿拉蜜丝轻蔑地嗤鼻,用以掩饰一时的失神,“凭你那丑陋的模样,会有人喜欢才怪。好好当一个乖学生,我会让你一辈子保持这美丽的容貌。”
      男孩淡薄的唇轻扬,嘲讽一闪而逝。
      就算不会有人爱我,我也不要和你们一样愚昧。
      ******
      昼夜交替之刻,一切幻术都会失效。
      黄昏时,席恩抱着狸猫玩具离开旅馆,以原本小乞丐的形象站在那家店前。
      同样的人,看见他却发出一声嫌恶的尖叫,闻声跑出来的店主挥着拳头,怒声责问他是怎么偷的。他没有辩解,将玩偶还给他们,转身离去。
      阿拉蜜丝所说的,是正确的。
      哼……席恩拉下帽檐,阴影里的唇勾起一抹暗痕,是属于掌控者的高傲冷酷,却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为内心的难受愤怒,是那些人被他骗了,他应当感到得意,并嘲笑他们。
      可是他无法控制眼角的酸涩,也因此更加痛恨自己的软弱。
      ******
      阿拉蜜丝的情绪越来越坏,她抱怨一切,不解风情的弟子,粗俗无礼的贱民,肮脏破旧的旅馆,还有史瑞德教授的魔药。没有豪奢的宴会,没有邀舞的绅士,没有牛奶浴(这一点席恩最不能理解),简直像在地狱。
      最后,她再也无法忍受,冒出一个异想天开的点子:让弟子冒充那个死掉的三王子。
      席恩没有批评这个蠢到极点的主意,反而顺着她的话头,打听圣域的情报。
      尽管能梦见弟弟,但肖恩的生活圈子仅限于珂曼世家,洁西卡又不让他知道外界的事。
      阿拉蜜丝并非有耐心的老师,以前在东方学舍,她最常做的是将书丢给学生,这次急匆匆逃离圣域,当然不会连基础的魔法书也带着,是用口授的方式教席恩,而且是唯一的一遍。好在她的小弟子记性和领悟力极强,即使不懂的部分,也在他不厌其烦的熟记烂背下,嚼碎、吃透、吸收,缺的只有实践。阿拉蜜丝又特别喜欢炫耀,在她卖弄那些华彩漫射的法术时,席恩也把她的手势一一看在眼里,镌刻在心板上。咒语漏听了……事后席恩只好挨耳刮子向老师讨教。他发现自己做一件事就没法分心干别的,这其实是他过于专注的缘故。
      年幼的学徒尽了全力,不去想这些有没有用,他还能不能找回他的魔法。烦恼也好,悲叹也罢,都是妨碍他学习的东西。知识,那么多知识,有待他消化。
      比如现在,阿拉蜜丝所讲的东西。越深入了解,席恩越清楚自己面对的敌人有多么强大,仍是暗自咬牙,强逼自己撑下去,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
      “去买阿缇娜之水、幻魔之眼、月光草……”待学生记住资料后,阿拉蜜丝发号施令。席恩知道魔法药材店在哪,他早就和老板聊熟了,但他还是问了声:“在哪儿买?”
      “你自己不会问么!”阿拉蜜丝暴躁地喊,显然心神不宁,“别给我出差错!否则我宰了你!”席恩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幻术师在原地忖度,她不是傻瓜,哪怕法术不被识破,一个乡下小鬼怎么演得了王子?不过东方学舍肯定隐瞒了亚维尔的死,只要席恩顶一段时间,再制造一起意外让他死掉,她就能舒舒服服地回去了。
      牺牲一个不讨自己欢心的徒弟,阿拉蜜丝完全没有负罪心。当初会救那孩子只是想找个使唤的人,让他叫老师也是出于习惯。
      ******
      夜晚,星子零零落落洒遍了天际。
      席恩坐在泉边,思索自己未来的去向。
      阿拉蜜丝在试验永久变形术,这是个危险性很大的魔法,所以她先对老鼠施展,以免不小心弄死弟子。
      真是令人感激。席恩冷冷勾唇。
      他不会奉陪这个计划,那是送死,但是阿拉蜜丝不会让他逃掉,也许已经做了追踪的标记。如果能施法就好了,他可以解除法术,改头换面。
      初春的风依然很凉,席恩打了个喷嚏,回过神,手伸到斗篷里面,从内袋掏出一颗通体晶红的宝石。这块火神玉是在购买其他药材时买的,阿拉蜜丝不管帐,他就心安理得地贪污,反正平常都是他在帮她省钱。
      为了方便外出游历的术士,大陆各地都设有专门的药材店,不过贩卖魔道具还是不允许的,只有黑市流通,而且价钱贵得吓人。因为法器不同于施法材料,普通人有较强的精神力也能发动。所以席恩虽然知道数十种火神玉的使用方法,却只能拿来暖身。
      手上的咒印切断了他与魔法的联系,倒是这类含有魔素的结晶体还能感受到微弱的脉动,这是固体密度高的缘故。可惜仅止于“感应”,固态元素比游离态更难调动。
      红艳艳的晶体内部像有一团火在跳跃,灼灼生辉,席恩着迷地看着,深感自然的伟大,一个同样充满迷醉之情的声音响起:“好漂亮啊。”
      “!”席恩大吃一惊,暗骂自己昏头,忘了财不露白的道理,却见站在他身边的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穿着一件可爱的洋装,深红色的眼眸就和那块红宝石一样绮丽,给人不可思议的神秘感,同样色泽的长发垂在肩上,随着她轻快的步子一荡一荡。
      男孩睁大眼,第一个念头是他的魔法复原了,看到了火的精灵,欣喜若狂,但随即,他本能地感到不对,这女孩给他的感觉,像是每个万籁俱静的月夜,他在森林里行走,只有黑暗陪伴的孤寂苍凉。
      隐含战栗的宁静。
      “好漂亮的石头。”女孩又赞叹了一声,转而盯着他,美得惊人的红瞳射出魔魅的光辉,“哥哥身上的血味好浓。”席恩心一沉,霎时明白她是什么。
      吸血鬼!
      母亲讲述的民间传说飞快掠过脑海,无一不是集惊悚、血腥、残酷于一体,席恩准备奋力一搏,逃是逃不了,吸血鬼可以变成蝙蝠。
      红发女孩咽了口唾沫,退开几步抑制吸血的欲望,关怀地道:“你受伤了吗?要赶快治好,别被我以外的血族闻到。”席恩一怔,多年的颠沛流离,让他能够区分真情假意,对方真的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抱歉。”他试着微笑,将斗篷包得紧了些。女孩回以开心的笑颜,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可爱极了:“我叫贝贝,住[风之靴]酒家。”
      席恩更放心了,贝贝,他知道这个名字,还有那个酒馆,戴里斯只有一个吸血鬼,还是合法居住的吸血鬼,风之靴老板的养女。那里住着一群怪人,魔曲师罗里兰塔、魔剑士米尔雷亚、符咒师维妮和药剂师桑。
      “你好,贝贝。”男孩柔声道,宛如一首小夜曲,“我叫席恩。”
      “啊!我知道!全戴里斯最霉运的家伙!”
      “……不要叫这个称号。”
      贝贝嘻嘻笑着,拿出一根细绳,双眼一闪一闪满是期待。席恩不知所措地望着她:“这是做什么?”
      “玩翻绳啊,我会很多花样哦。”说着,贝贝嘟起小嘴,“罗兰他们都不肯陪我玩,我好无聊哦,席恩哥哥陪我玩好不好?”
      席恩眼神一黯,在梦里,肖恩终于开始学一些小法术,每次都是一学就会,显然魔法天赋不亚于他,还用一级的[绳索戏法]表演翻绳技巧给那个叫维烈的少年看,反观自己……
      深呼吸,他压下漫溢的苦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好的,我陪你玩。”
      “哇!哇!席恩哥哥好厉害!”
      绳子在男孩纤长敏捷的指间轻盈翻飞,交错出各式各样的图案,有格子花草、兔子、猴、蜻蜓等昆虫和几何图形,看得贝贝目不暇接,连声惊叹,很快被难住了。席恩温和一笑,耐心地指点她窍门。
      两人越玩越投入,快乐的气氛驱散了席恩心底的阴云。
      贝贝突然咦了一声,目光落在他的右腕上,惊呼:“我族的刻印!”席恩心下剧震,抛下绳子,两手抓住她的肩膀,厉声道:“你说什么!?”
      他想起当日,乔纳森肩上是有一只蝙蝠,原来那竟是只吸血鬼!
      “你…你是狩猎人?”贝贝一脸恐惧,惊慌地看着他。席恩皱眉,怒气稍抑:“狩猎人?”
      “不是吗?”贝贝喘了一大口气,小手拍打胸口,“狩猎人是专门抓我们的人,很可怕。啊,我们一般不轻易对人下咒的,所以我以为——”
      “那人是个人类,吸血鬼是他的手下。”席恩无心听她解释,期待和惶恐同时占据了他的心灵,手指激动得发抖,好不容易挤出干涩的嗓音,“你知道吗,怎么解开?”
      恢复魔力是他最渴望的事,因此,他极端害怕从贝贝口中听到和阿拉蜜丝一样的答案。
      [解不开了。]
      不!席恩苦涩地认识到:没有魔法,我永远也别想赢过肖恩!
      “……”贝贝没有马上回答,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道,“我们有族规,不能对同族的猎物出手,但是受制于人的血族例外——席恩哥哥,你能发誓你说的是真话吗?”
      席恩眼神一动,直直注视她:“你相信我的誓言?”
      “嗯!”贝贝重重点头。
      “好吧。”席恩笑了,第一次涌出“知己”的感受,有人把许诺当吃饭,可是他,和这个血族小女孩,却相信誓言,也遵守誓言,“我发誓。”
      贝贝咧嘴灿笑,她的笑容仿佛射入黑暗世界的一道光:“我帮你解开!”
      ******
      血族的封魔咒是通过诅咒令受术者的血变异,从根本上压制其与元素的共感力。这种歹毒的血咒连神术也无可奈何,就像对吸血鬼用净化只会让他变成一堆粉末。
      唯一的方法,是用另一个吸血鬼的血冲淡影响。
      浓艳的暗红色液体一滴一滴融入黑环,如同一根根小针刺进血脉,每滴一次,全身就一阵激痛,席恩咬牙强忍,更让他饱受折磨的,是愿望与情感的冲突,血族的血似乎特别少,特别浓,每挤出一点,红发女孩的脸色就煞白一分。
      “贝贝……”
      “快好了。”误会他疼得受不了,贝贝安慰,失血使她头晕眼花,身体摇摇晃晃。席恩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够了!”
      砰!一股红烟飘起,原本七、八岁大的女孩一下子缩小了两、三岁,男孩错愕地抱着一团松垮垮的衣服和里头的小人儿。
      “唔……”犯困地揉着眼睛,贝贝迷迷糊糊地凑过去,在对方的肩颈处做餐前动作——磨牙,幸好及时清醒,哇哇叫着往后仰,“快快!送我回去!”
      “哦。”席恩下意识地抱起她,边跑边问,“是不是喝了血,你就会好?那你喝我的血吧。”贝贝竭力压制渴血的本能,摇头道:“不行啦,我再喝你的血,解咒就没用了,而且你不能被吸血鬼咬,会……”渐渐支撑不住,她在失神前对自己下了睡眠咒。
      “贝贝?贝贝!”
      ******
      接近黎明的时候,席恩拖着精疲力尽的身躯回到旅馆。
      他不想回来,贝贝还没醒,风之靴的老板没有怪他,还允许他看护。但每到这个时刻,他都身不由己。
      自从明白老师要他做的是什么事,席恩就再也不愿侍侯那具令他作呕的女体,然而他的反抗对阿拉蜜丝而言微不足道,一个操纵人类的法术,就让她从弟子屈辱的神色和顺从的举动的极度反差中得到更多的乐趣。
      这也使席恩心中的恨意一天比一天累积,好几次,他想把袖剑捅进那个淫.妇的喉咙。
      但是他忍耐,因为法师身边总是有魔法防御,老师并未沉迷,只是在享受,没有撤去防备。一次次凌.辱锻冶了他的心志,让他能够观察这些,找寻真正的机会,过程痛苦屈辱,但是远远比不上第一次。
      早已在流浪乞讨中压下的羞耻心和自尊心发出垂死的哀鸣,简直像又活了过来,泪水汹涌地流出来,他嘶哑地喊肖恩的名字,抬手遮住了脸,虽然他更应该捂住嘴,吞下那个名字,嚼碎它,吐出来,天啊,他居然向肖恩求助,还在叫他的名字!世界旋转,昏暗……在短暂的昏迷中,他看到他的弟弟在梦中欢笑,吃着一块烤得金黄喷香的烤肉,也许是夜宵,肖恩总是胃口大开,珂曼世家也总是为这位少爷准备好丰盛的夜宵。
      席恩感到恶心,在强烈的反胃感中醒了过来,天花板还在旋转,身下是垫着粗毛地毡的木质地板,不是他有多讲究,是他的老师还残留着东方学舍上等人的习惯。
      哽咽声轻了,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和更轻微的低喘,他庆幸没用的哭泣和呐喊终于被他吞了回去,连同那个再也不会呼唤的名字,因为强行吞咽那个名字太过疼痛,像刀子吞进肚子,烧红的铁钻搅动他的胃,比这件事更难以忍受,当他接受并真正隐忍,结束也很快。
      如果他痛苦得想自杀,想哀嚎悲鸣,想痛骂诅咒,想哭喊嘶吼,时间会过得无比漫长,和地狱一样长,但是当他冷静下来,接受并观察眼前滑稽丑陋的一切,找寻其中的空隙和活路,他可以一分一秒数过去,总会有结束的时刻,不会觉得熬不过去。
      无论多么痛苦,他冷冷地想,我都会活下去,然后回报这一切。
      走上楼梯,席恩将手按住门板,他等待下一步指令,通常门会自动打开,然后是熟悉而刺鼻的味道……
      不对!席恩敏感地察觉异常,门缝飘出的气味不同以往,像是什么东西焦了……银粉!用来画魔法阵的秘银兑魔晶石粉!一般这是施法成功的现象,可是分明还有皮肉烧焦的臭气,他可不认为变形法阵会把受术者烤成焦碳,除非那本来就是个火球术。
      还有,门上没有防御结界。魔力被封印时,他都能感到指尖传来的刺痛,今天却毫无反应。阿拉蜜丝个性再差,也是个法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还是在必须杜绝外在干扰,专心完成一个高难度法术的情况下?不可能!
      深吸一口气,席恩闭目镇定心绪,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当他睁开眼,他用清晰而准确的语调念诵初次使用的咒语,陌生的暖流随着血液流动,在食指凝聚、发亮、涌现……最后一个字迸出口的瞬间,一面淡绿色的小盾出现在他的手指前方。
      三级元素魔法,风盾。
      第一次就获得成功,席恩的喜悦无法言喻,但是情绪一波动,风元素凝成的盾牌就若隐若现,他赶紧稳住,同时压抑心头的沮丧。因为肖恩施展这个法术时,还念错一个音符,也一次就成功了,还比他更大、更亮。
      没关系,只要再苦练就行,把那家伙玩耍的时间全部用来练习!席恩鼓舞自己。
      他却不知道,铁器会影响魔力聚集,他用系着一把短剑的手汇聚元素,困难度比肖恩高了何止十倍。就连一个专精的大法师佩带铁制品施法,出错率也会大大提高。
      设下保护屏障,他用风盾推开门,啪嗒!烧化的门锁掉在地上。
      映入眼帘的景象令他眼神冻结,房间里一片狼藉,到处是法术肆虐的痕迹。焦黑的五芒星阵散发出白烟,中央还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显然是那只倒霉的老鼠的残骸了。阿拉蜜丝倒在附近,红茶色的卷发披拂在年轻貌美的脸庞上,现在正是返时秘药起效的时段。
      焦臭味弥漫在室内。窗外,窒息的黑暗统治着大地。
      席恩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加快的心跳鼓动着耳膜,一个念头钻进脑子,也许它早就潜伏在那里,只是终于等到了机会。
      他的脸颊发烫,表情却平静如常,用魔法探测(注:0级法术,能测出60英尺内的法术及魔法物品)扫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法术残余,反手掩上门,轻轻走过去。
      阿拉蜜丝还活着。席恩没有很失望,反而蹲下细心检查,外伤很多,但并不致命,脉搏却微弱得像垂死之人。看这情形,应该是法术反噬。肖恩的老师特别警告过,法师施法失败,或者中途被打断,就会造成这种体内魔法伤害,严重程度视法术强弱决定,阿拉蜜丝显然伤得不轻。事实上,由于长期恒定幻术的侵蚀和胡乱吃药的后遗症,女魔法师的情况只有比学徒诊断的更糟糕。
      收回手,席恩看向老师系在腰带的小袋子,里面有恢复咒文药剂,让她喝下去,可能还会活下去;如果撒手不管,阿拉蜜丝很快会断气。
      那天的情景,不也是如此吗。
      席恩闭上眼,微微笑了起来。
      ******
      金色的灯盏摇曳着烛苗,阿拉蜜丝被剧烈的抽痛拉出晕迷。
      首先入目的是学生苍白而疲倦的脸,专注的视线掩盖了情感。身体虚软而痛苦不堪,许多魔法能量在血管里冲撞,却被另一股力量慢慢削弱着。她立刻判断出自己遭到了法术反噬,而且经过了治疗。
      些微的暖意渗入心房,阿拉蜜丝忽然觉得过去对这个弟子太过粗暴了,干咳着想打破尴尬的处境。
      “老师。”
      水般柔滑的声音温柔地响起,却带起冷酷的涟漪,在浮动着昏黄烛光的空间荡漾,“你觉得怎么样?”
      阿拉蜜丝想回答,却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拉扯力道扼住了她的脖子。席恩冥水般清冽的银眸一霎不霎地凝视她紫胀的脸皮,像搁浅的鱼一样冒泡的嘴,和震惊暴凸的双眼。
      绞首的绳子毫不留情地勒紧,而她的十指,被一根细细的筋绳以难以想像的繁复花样牢牢绑住,一丝一毫也无法挪动。
      “呵……呵……”阿拉蜜丝的喉咙发出奇怪的气声,双眼上翻,嘴角涌出白沫,被拖入了死神的领域。
      良久,屋里悄然无声,连凶手松懈下来的喘息也没有。
      慢慢的,一丝扭曲的笑痕在男孩的嘴角泛开。
      “我不欠你了。”他冷静异常地检视尸体,确定老师是真的被自己勒死以后,才解除[绳索戏法]的魔法。细绳从阿拉蜜丝的指间松脱,席恩蓦地一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巨大的悲伤压垮了他,烛火、天花板和床交错旋转,融成一个混浊的漩涡,将他溺毙。
      席恩抓住那根绳子,扯离那十根干枯的手指,颤抖片刻,疯狂地大笑起来。
      那晚的泉水声,女孩纯净的笑靥,红宝石似的瞳,手指交叠的温暖,都被这张死亡的容颜玷污。
      从此他再也不会玩翻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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