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火

　　说这话的乾道修士也是个极其年轻的男人，白衣红衬，形若回雪、翩若书生。文雅之态，仿佛换身衣裳就能直接上考场。

　　他手腕上同样戴着一个银环，呈漩涡状、由十数片璀璨金色叶子环成的黑铁银环。

　　“阿绫。”乾道修士叹了口气，“偶尔听一听表兄的话，也不是什么坏事。”

　　傅绫站起来，云溪以为他是不乐意听到这些，也跟着起身，“你执意不听，我也没什么招。只是有一点，一会儿春日游猎的时候，你躲着点，那几个世家公子，想看你笑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只要他们不招我。”傅绫道，声音里仍是没什么情绪。

　　店小二这时候把饭菜都端了上来，云溪颔首致谢，坐下端起碗筷，道，“你一向有分寸，我相信你。你不吃吗？虽说这里的饭菜是淡了些，但渡厄城你是知道的，除了这家客栈，也没别的地方可以用餐了。”

　　渡厄关方圆百里，全是荒山野岭，要寻一个打尖住店的地方，比立地飞升还要难。

　　半个月前，西天涯组织仙门春日游猎，大大小小数十个宗门，也不管自家弟子在闭关还是在外游历，全都召了回来。

　　西天涯的剑修从不理会仙门俗事，对游猎一类事宜却情有独钟。仙门各家的弟子到游猎地点后，换上他们家的武道襟服，又缴了剑，骑上他们家准备的马，一行百余人从西天涯出发，像游山玩水一样，一路游到了渡厄城。

　　而渡厄城外不足百里的望月山，就是他们这几日的游猎目标。

　　渡厄关是仙魔两界的分界地段，比起妖魔孤魂被清缴了个干干净净的仙门，这里荒山遍地，乱葬岗数不胜数，是孤魂野鬼最喜出没的地方。

　　一般仙门中人游猎，求个平平淡淡混日子的，不是去海中猎怪就是去沙漠除妖。只有求名求财的修士，才会选择到渡厄关。

　　傅绫正要开口，雕花栏外一道声音传来，“我说怎么没在望月山看见云兄同傅道友，原来是躲这里用餐来了。怎么，这里的饭菜很好吃吗？看你们的脸色，像是吃得很高兴的样子。”

　　云溪放下碗筷，起身走到雕花栏前，不慌不忙，不卑不亢、面露微笑道，“斐兄。”

　　他往楼下看了一眼，光天白日的，客栈门口乌泱泱一片。几个高骑着马的世家公子，穿着统一的武道襟服，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持鞭，带着一群服饰不一的下属，神色间十分的不友好。

　　不友好的几个人看见云溪，轻飘飘翻身下马，系在腰间的流苏红穗极是打眼。方才开口的，也是带头的一少年道，“既然在这里见到了，大家不如一起吃顿饭。如何？”

　　他回头看了身后几个少年一眼，脸上带笑，目光却一点也不像是征求意见的样子。

　　“自然是斐兄说什么，我们做什么。”这几人溜须拍马臻于化境，言语间自然得一点也看不出是在奉承讨好。

　　这少年姓斐，单字辞，许是上辈子拯救了天道苍生，这辈子投了个好胎，虽修为不上不下，背景深厚得能吊打仙门一众高岭之花。

　　因为斐这个姓，不偏不倚，恰恰正是西天涯掌教的俗姓，且整个仙门，不多不少，只有两个人。

　　西天涯掌教斐祯，以及他的独子——斐辞。

　　作为剑道最有名的三家之一，西天涯跟其他两家不同，最是不喜理会仙门之事，平常时什么光华宴合籍大典之类全不参加，一心一意修自己的武道剑法。仙门有事，也不喜请他们家，敷衍一般送张请帖，便没下文了。

　　这西天涯往上数三百年，跟冰海的云家有着极为亲密的联姻关系，是以两家有一点规矩相同，凡宗门或族中子弟，一现世便要在手腕上戴黑铁银月环，免得两家在外面相见不相识。

　　仙门辨认这两家的方法也很简单，因为全仙门，只有西天涯的剑修着白衣红衬枫红丝绦。

　　仔细说来，这斐辞跟云溪之间还有那么点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戚关系。

　　斐辞命令下属出城等候，自己带着几个世家公子进了客栈。

　　傅绫从头到尾都没动过，“我先回去。”

　　云溪收回视线，转身，“他们一来你就要走，一会儿回去，你又要挨训。”

　　“随他们。”傅绫说完，转身便下楼。

　　“阿绫等等！”

　　傅绫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口，云溪边摇头边叹气，他这个表弟，性子是愈发琢磨不透了。

　　楼梯口，傅绫跟斐辞等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

　　斐辞倚着扶手，一只手摩挲手上的长鞭，懒懒道，“站住。”

　　他生了一张不错的脸，比上不足，比下远远有余。只是年龄有点小，虽穿了一身武道襟服，气质却不够唬人，也不够撑场，此刻故作姿态起来，脸上的阴狠怎么挡也挡不住。

　　傅绫道，“有事？”

　　他停下脚步，目光还是没有动。只不过他戴着帷帽，脸色全在帷帽下，也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是孤高冷傲，还是轻蔑不屑。

　　“傅道友怎么就走了，不一起吃顿饭吗？”斐辞身后的一个跟班开口。

　　“不饿。”傅绫道，“有事，先走一步。”

　　他脚步刚动，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向他传来，隐隐有火光闪现。是一条黑色的，挂满倒刺的长鞭。

　　傅绫抬起头，那长鞭到了他面前，轻飘飘被瓦解成几段，又变成灰烬落到了地上。

　　“你想打？”他语气变得不同起来。

　　几个跟班往楼梯上躲，斐辞走出来，看了眼地上的灰烬，又从袖中拿出一条长鞭，“好身手。你从哪儿学来的咒术，怎么我从没见过？”

　　傅绫，“多话。”

　　话音刚落，他手腕上的黑铁银月环发动起来，十数片金色叶子虚影一闪，横切竖斩，直把斐辞逼到客栈角落。

　　这时候，大堂的所有东西，包括地板砖，都无一幸免。桌椅板凳残缺不全，窗户柜台遍地鳞伤。

　　店小二和掌柜的早就躲厨房里去了，他们人微言轻，还是躲着点比较安全。

　　“好生厉害啊傅绫，用着我家的黑铁银月环，却对着我下杀手。旁人都说你高山仰止，风光霁月，我看你是假仁假义，表里不一。”斐辞用符箓张开一道光屏，挡住那十几片叶子的横切竖斩。他灵力本就低微，根本支撑不了多久，没一会儿便冷汗滚落了。

　　“是你要打。”傅绫收回黑铁银月环，看也不看斐辞一眼，转身出了客栈大门。

　　白衣红衬，丝绦飘飘。积石如玉、世无其二。

　　“斐兄！”

　　见傅绫离开，躲在楼梯上的几个跟班才连忙下来，扶起斐辞。

　　“傅、绫。”斐辞一身狼狈，原本纤尘不染的武道襟服此刻全是桌椅板凳的碎屑，他咬紧牙，目光发狠。

　　“斐兄，那傅绫修为莫测至极，咱们还是别招惹他了。”给他拍身上碎屑的跟班开口。

　　“你怕他了？”斐辞转过头，神色一瞬间变得极为可怕。

　　“倒不是怕，只是咱们出来这么久了，一只丹境以上的妖兽都没猎到，若传回去，只怕有损斐兄的威名。”

　　另一跟班开口附和，“是啊斐兄，你此来渡厄关，可是有重任在身的，怎能将时间浪费在傅绫身上。”

　　斐辞在西天涯时，虽仗着生父是掌教多有颐指气使之举，却还说得上好说话。这次春日游猎，傅绫猎了不少高阶妖兽，在众仙门弟子面前出尽了风头。跟他一比，同是剑修三大家的斐辞就仿佛还没出娘胎一样，猎只妖狐都要下属帮衬，不少弟子人前夸他年少有为，人后笑他还在吃奶。

　　有一回他路过一个帐篷，听见里面有人在笑他，他当场没有发作，第二天就把人安排进了灭魂山。灭魂山里全是乱坟岗，孤魂野鬼毒蛇虫蚁出没，不到三个时辰，几人便死无全尸了。

　　仙门弟子因此极为忌惮他，在游猎一事上，能让就让，绝不多话。傅绫身份不同，并不把他当一回事，更换游猎地点意见不同时，他站出来说了几句话，因此遭到斐辞记恨。

　　云溪在楼梯上看了全过程，心里直叹气。他慢慢走下去，“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前两日斐师叔才传剑信过来，让你凡事收敛，不要胡闹。”

　　斐辞擦了擦唇上的血迹，冷笑，“这时候知道下来了，我还以为你要看着我被打死。”

　　“阿绫不会。”云溪掏出锦帕，要给他擦脸，斐辞偏头躲开。

　　“什么不会？你没看见吗，一个外姓人，发动起黑铁银月环来，比我还要得心应手。我家的剑修，你家的门生，哪个有他一半的天赋？”斐辞意有所指，只差没明说是云溪暗地里教傅绫催动银月环的咒语了。

　　云溪道，“你们两个都是我的表弟，我不会偏袒。且阿绫在咒术上一向有天赋，催动银月环对他来说，不过吃饭喝水。”

　　“谁是你表弟！”斐辞拍开他的手，脸色很难看，“少攀亲！”

　　“好，我不说了。给你。”云溪把锦帕递给他，“擦好了跟我上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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