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有君兮沅有云

　　往日顾云胡从未感受过这般细腻的关心，宋叔就是个十足的大老爷们，关心人也只会大嗓门地粗粗嚷嚷，还时不时地刮刮蒲扇般的巴掌，没有半点耐性，但就是这糙糙的关心占据了顾云胡心中父亲形象的半壁江山。

　　如今又有师父的关心，这般那样地糅合，就成了顾云胡心中不伦不类的不曾见过的父亲形象。

　　宋是胜跟在后面默默地看着，心想着薛老待顾云胡已经不能用不错来形容了。

　　看着眼前二人的温情互动，宋是胜眼睛也有些发涩，期盼着有一天他能和他的沅有也能这般处得无间隙隔阂。

　　薛重牵着顾云胡走了会儿，又想起自己怀里还揣着要给顾云胡的宝贝，就立马掏了出来，献宝似的递给顾云胡，全然忘了字迹丑的这一现实。

　　顾云胡双手接过，心里再想立刻翻看，也克制住了只瞄了几眼，见其中一本书页发黄，心想，这定是师父珍藏许久的，今日为了我拿出来，我定要好好报答师父！

　　“谢师父，徒弟虽不在您身边，但一定会好好学习，不给您丢脸。”

　　顾云胡昨日在宋丞相那儿得知，他的师父薛重是历经三朝，算个德高望重的老臣，从前从未受过半个徒弟，连弘兴帝都催过薛重尽快收徒。

　　再加上薛重在朝中也明言有位命定之人，这不，满朝的人都盯着顾云胡，想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闪光的人物。

　　顾云胡觉得压力颇大，但也是满心欢喜，励志要成为个让师父骄傲的徒弟！

　　薛重见着顾云胡像抱着宝贝似的抱着自己的三本书，再一次不值钱地认为自己在朝中瞎编的话是句难得的真言。

　　“行，你先自己琢磨下，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可以来找为师，或是让宋丞相告知于我。”

　　“是，师父。”

　　顾云胡就是个通透的人，他猜想师父是有话要跟宋丞相商量，就冲着两人拜了拜，转身离开了。况且顾云胡也想快点跟宋沅有说这事，再到书房好好研究这书。

　　这回顾云胡是真猜对了，薛重确实是有事要与宋是胜商量。

　　待顾云胡走后，薛重又馋了昨日喝的大叶苦丁茶，转身问宋是胜：“宋丞相府中可还有昨日的大叶苦丁？平日里不喝还好，不会总念着，昨日这一喝，瘾儿啊，又上来了！”

　　“当然还有，宋某这儿会一直为您备着。不过宋某这儿也不剩多少了，等前些月去海南经商的商队回来，宋某定会将这茶叶送至您府上。”

　　宋是胜这人脸上总像是带着笑，笑得又有些不真实。这回宋是胜确是真真实实地笑着，嘴角带着的笑意将宋是胜一身的冰筋冷骨化了个干净，透出了真真实实的温润如玉。

　　“赵叔，吩咐下去，让人送上一壶大叶苦丁，就按昨日的泡法，可还记得？”

　　赵叔今日才知道原来随自己大人一起来的人竟然就是父辈口中穿得神乎其神的薛神仙、自己恨不得天天做梦想要见着的薛监正！

　　“自然是记得的，老奴怎会忘呢？”

　　就算是忘了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也不会忘了薛监正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绝妙讲究啊！

　　赵叔对宋是胜说完后，一改往日在寻常仆人面前装的老成持重，急匆匆地就跑去自个儿泡茶了。

　　一改昨日的慢腾，赵叔这会儿没让二人等多久，就送来了茶。

　　“今日倒是比昨日快些了。”薛重本以为自己又要等些时候才能喝上“琼浆玉露”。

　　赵叔在见到真人的狂热欣喜中颠得起伏，只维持了行为、面上的平静自若，听到这么一句，就回了句：“熟能生巧。”

　　因赵叔回得太快，薛重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来，就直接上手捋着胡子狂笑一通。

　　话一出口，赵叔就被自己惊得竖在了原地，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怕自己又吐露些什么“痴汉”之语，便闭嘴了。

　　宋是胜示意赵叔退下，待薛重笑够了，对他说：“薛老见笑了。”

　　“无事。老夫今日来，也是有事相商。宋将新死，你家小女定是心碎，且不说云胡想陪在她身边，她也定希望曾经日日相伴身侧的人能陪着她。”

　　薛重相信宋是胜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否则之前在朝中也不会硬要留顾云胡在府中。

　　“老夫猜陛下此番举动是想让云胡早日离开你府中，可为何这么做，老夫毫无头绪。”

　　“宋某猜想陛下是想让沅有早些脱离这些过往，成为个真正的相府千金，与宋某好好培养父女情。”

　　宋是胜顿了顿，不知是否要将心中的怨与恨和盘托出。一番纠结后，宋是胜还是准备将自己血淋淋地剖于人前。

　　“七年前的事，想必薛老也知晓些。宋某遭人算计，祸及家人。妻子不知所踪、生死不明，留下一根簪子让我聊以思念。宋某将此事告知陛下，想让陛下严查，可陛下却说这是天降灾祸！”

　　这几日的相处，薛重是第一次见着宋是胜这般模样：紧闭的眼，挣扎地忍着强大的恨意不迸发而出，可怒意却仍旧腾腾地往外冒。

　　宋是胜握紧茶杯，努力地不让自己失态，可一回想起过往，怨、恨、不甘、绝望，顷刻间就将他涌进深渊！宋是胜终是睁开那双猩红的眼，冷哼一声：

　　“天降灾祸，这如何是天降灾祸？天降，又如何能降出杀伐有序的所谓匪徒？真正的匪徒怎会只杀人不劫财，怎会个个训练有素，是个杀人好手呢？是天佑我，让我失足坠入山沟，让那帮人无迹可寻，让我有机会查个明白！”

　　宋是胜的喉咙干得生疼，就着手边的茶一口闷下，又被苦得连心都发涩。他紧绷着脸，牙关紧咬，闭上眼试图滋润自己干涩的眼睛，抬头深吸了口气，待平复了心情，又重新看向薛重：

　　“陛下此举怕是想要弥补我吧。”纵然宋是胜已成功抑制心绪，可终是带了几分嘲讽。

　　薛重没想到自己这么一问，却牵出了这么一段过往。他虽一直无妻无儿，但也想象得出丧妻之痛的刻骨铭心。

　　“刚刚是宋某失礼了，还请薛老不要见谅。”

　　宋是胜低垂眼帘，薛重从他眼中也寻不到了刚刚一丝的失礼。

　　薛重向来都只是听说过这类事，还未曾碰到过。现在虽能体会宋是胜的情绪，却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嘴张了有张，却始终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思虑再三，也只觉得或许宋是胜现在的最需要的就是旁人的寻常对待。这样想着，薛重只字不提刚刚的事情，只与宋是胜话起了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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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薛重与宋是胜两人话完谁家女嫁与谁家郎、哪家店的酒愈醇香时，烈日已敛了锋芒，耷在山头，拔灯吹蜡地将万把碎金般的光全然洒在地上、檐上。

　　院中草木郁郁，不时传来虫鸣，似在与不远处塘里的青蛙□□抱怨着一天短暂。

　　顾云胡自接过那三本书后，见外头日头不太大，又有风穿花绕树地拂过，便在门口树下坐了下来。

　　待薛重来到自家徒儿院中时，就见了这么一幕：

　　顾云胡人五人六地半靠在树旁，一手捧着书，另一只手不知在地上摆弄着什么，往日里那双显得不靠谱的桃花眼里现在倒像是盛了一汪湖水，稍微看一眼，就能将周遭的蛙声虫鸣摒于耳外。

　　顾云胡看书看得极认真，连书中有几处被虫蛀出的洞都记得清清楚楚。

　　再看顾云胡身旁的宋沅有，薛重只见过她一次，那一眼中的宋沅有是安静内敛的，而这次，着实有些不同。

　　宋沅有连看画册都不安分，手边是一碟碟的糕点，她趴在地上，左手拄着地，不方便翻页，待吃完手中糕点，也不顾手上留下的残渣，就粗粗地一翻。宋沅有还时不时“云胡哥，这个好吃”“这个甜”地打扰，每每说着，都递过去一块糕点，只等顾云胡侧头来咬。

　　薛重站着看了许久，也没去打扰，正感叹着他们的青涩懵懂年华，就看见宋沅有口里说着“这块香”，却递过去一小把草，还暗戳戳地拿手捂着嘴笑着。

　　顾云胡那管得了自己吃的什么，他现在满脑子的都是什么天啊地啊人啊，稍一瞟见宋沅有手伸了出来，偏头就是一叼，再习惯性地将目标卷进嘴里一通嚼。

　　待回过味儿来，顾云胡赶忙吐了出来，抹了抹满嘴的绿汁，哭笑不得地看着在旁边笑得都要飞上了天的宋沅有。

　　薛重见着这幕，颇有些后悔自己的童年怎会被自己过得如此不忍熟视。薛重本想向顾云胡道个别，顺便当个挂念徒弟的好师父再走的，见他们惬意得很，就不忍打扰，转身离去了。

　　再看这边，本在树上睡得四仰八叉、恍然无知的鸟儿也被宋沅有不加控制粗里八糙的笑声震得突飞起来，找不着东南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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