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国安的小房间里，洪少秋播放了一段他们刚收到的，没有对外公开的视频。当然，这个没有公开，是指在国内可以被管控的视频网站上没有被播出，他们控制不了境外和一切翻墙软件。
　　画面上是经济舱的内景，一排排乘客安静地坐着，没有吵闹也看不见威胁人的枪支。但是每一个人脸上的恐慌和紧张都说明着这并不是一趟舒心、安全的旅程。摇过的镜头里，他们一下子并没能找到他们潜意识里要找的那个人。镜头定格后，无论是屏幕里还是屏幕外，都安静极了。
　　贺涵和唐晶的手紧握在一起，洪少秋站在一旁，冷静地看着他们。
　　一会儿，镜头又动了下，在左边两人一排的座椅那儿停下。一个坐在走道一侧的男人捂着心口处，像是心脏病还是哮喘突发那样大口喘着气。终于有走动的人出现在画面上，但只是一个移动的背影，过来将那人拖走了。外侧一空，坐在靠窗那儿，头抵着前方座椅靠背，瑟瑟发抖的女人恰好把脸转了过来。
　　“子君。”
　　唐晶脱口叫道。画面上的罗子君当然听不见这一声，她缩了缩鼻子，尽量把自己佝偻起来，转过头，视线看着地上，抖动着的肩膀泄露着她全身的惧怕地颤抖。

　　“飞机现在在哪儿？安全了么？”
　　洪少秋摇头：“飞机迫降了。我们目前只知道它的大致区域，但是这个范围很广，搜索受到了信号的干扰，还没有办法具体确认。”
　　“那个声明负责的组织提出什么要求了么？第一架飞机呢？他们说什么了？”
　　面对贺涵的提问，洪少秋再度摇头：“他们提出的要求，事关国家安全机密，我不能透露。至于第一架飞机，他们也没有说在哪儿。我们只能希望这次飞机迫降的地点也有可能会是第一架飞机的隐身之所。”
　　“我能帮到你们什么？”
　　洪少秋看到了唐晶眼里的真诚和迫切，这和在电视台大堂里横眉冷对记者们的她完全不同，与在电视采访中的，带着点冷冽气质的她也不一样。洪少秋并不了解眼前这对男女，只是直觉里对于会摊上这种大事儿的人都觉得是个麻烦，况且又是什么咨询业，一听就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圆的说成方的，靠嘴皮子吃饭的人。虽说赞叹于他们的不怕惹祸上身的勇气，但对于一切拿证据说话的国安人员来说，也不可能立刻完全把对唐晶的怀疑完全排除在外。
　　他把几张照片推到了桌上：“这是我们现在掌握的，和这个组织有关的一些人物。这并不算是一个十分有名的，在世界范围内时常为这种恐怖事件负责的组织。我们知道有这个名字的存在，但是他们似乎一直有另一种生存方式。如果不是这件事，如果不是他们自己跳出来，即使能断定是恐怖行为，也不会立刻引到他们身上。”
　　“你的意思是，他们自己主动成为靶子？”
　　唐晶和贺涵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有这么愚蠢的坏蛋么？一个两个也就算了，这可是一个可以策划了一架飞机失联一年都不被找到，还能再成功劫持另一架的组织啊。跳出是非正义的框架，那简直是个绝对牛叉的组织。他们要主动成为靶子，除非有另一件为此更值得他们去做，或者去交换的事情。
　　“恐怕是的。”洪少秋伸过手，从照片中挑出一张女性的照片，又拿其他照片横过来，盖住了这张照片的脸部的鼻梁以下。他指着照片中的上半截问贺涵：“觉得她像你的女朋友么？”
　　贺涵在洪少秋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已经觉得这照片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现在又被他这么不客气地点明，贺涵近乎严厉愤怒地看向洪少秋。唐晶手撑着头，用力盯着照片上的眼睛看。先前出现在耳边的那句遥远而模糊的话清晰了起来：眼睛，贝拉的眼睛和自己的眼睛太像了。
　　“贝拉…还活着么？”
　　这话一问，贺涵一惊。洪少秋则是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唐晶的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平静地述说：“死了。确切的死亡日期是第一架飞机失联后的一个星期，意外死亡。”洪少秋停顿了下，原本一直随意搭边坐在桌子边角上的他，单手撑在了桌面上，人往前倾向唐晶：“这张照片是她之前的，消息说，贝拉出事之前已经双目失明。她是这个组织头目的女儿。”
　　相比贺涵因为贝拉的身份和双目失明这个消息的再度震惊，唐晶倒像是在意料之中。她双手撑着脑袋，拇指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抬眼，显得有些疲惫的问洪少秋：“我可以打个电话么？”
　　“给谁？”
　　“我在马来西亚的朋友…我的医生。”
　　“是路远洲么？”面对唐晶眯起的谨慎的目光，洪少秋两手一摊：“你这样的敏感话题，电视台敢做，必然要层层审批和向我们通报。来之前，对活生生的你不了解，但对白纸黑字资料上的你已经很熟悉了。你入境以来我们能寻找到的信息也有了一些，这位同样从马来西亚过来的路远洲先生自然不会错过。顺便说一句，他的履历很漂亮，这前半生的经历，我都有点羡慕。”
　　“呵，谢谢。”唐晶本能地就为路远洲道了声谢，接着问：“我可以联系他么？”
　　“请便。你们是配合调查，嫌疑人还有找律师的权利呢，这话，我替你们说了。”
　　唐晶拿出手机，又不放心地看了眼洪少秋。开免提的想法只在她脑子里闪了一闪，她还是说了句抱歉，站起来走到房间的一角去拨电话。
　　贺涵的目光追随过去，停在她显得焦虑而单薄的背影上。他并不想让唐晶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路远洲，在直播的时间里又有飞机失联，他们又被带来国安配合调查。这个敏感的时间点实在不适宜和在马来西亚的人去接触，更何况路远洲在贺涵眼里从来不是个简单的人。事前知道直播的时间，又专门挑在这个时间点做这样一件大事，还是一架罗子君也在上面的飞机。可能知道这么多线索，又会加以利用的人，如果让贺涵来做推测，他真的会选择路远洲。但他也明白，唐晶绝不会相信。她对路远洲是绝对的依靠和信任，她也一定知道一些他所不知道的关于路远洲的事情。
　　贺涵咬牙握拳，却也无能为力。他也拿出手机问洪少秋：“需要拘禁我们么？24小时，还是48小时？”
　　洪少秋被他问得愣了下：“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他指指在一遍遍按重拨的唐晶：“有气也不用往我身上撒吧。我已经说过，你们是来配合调查的。我相信你们不会随意离开这座城市，那又何必强留你们在这间小屋子里？把该说的说了，就可以走了。有需要，我会随时找你们。你们主动上电视，做的磊落光明，天下皆知。褒贬本就与黑白同道，赞颂你们的胆魄胸襟有之，猜测你们的意图私心的必也不少。离开这里以后，要面对的指点和眼光就够你们受的了。我…会看着你们。”
　　贺涵：“我只关心她怕不怕，好不好。其他的，我不会分神去管，不在意，更不在乎。可如果危及到她的安危，我可以倾家荡产，不择手段。”
　　洪少秋冷下了脸：“贺先生，你这是在威胁公职人员么？”
　　“我是在诚实地交代我的想法，给你交个底，没有隐瞒。当然，现在我要先打个电话，鉴于我们可能还要在这逗留几个小时，我们有个朋友飞机落地上海，我得安排其他人去接她。”
　　唐晶握着电话回来，显然并没有打通。她一坐下，贺涵拍了拍她肩：“我让荣少去机场接苏樱，然后先送她去你那儿。家里，妈知道她会住过去的吧？”
　　“恩。”唐晶反手按了下肩上的手，两人指尖相触，轻轻勾了一勾，已经给了对方最大的力量和最好的安慰。

　　“是路远洲么？”
　　洪少秋问地简洁。唐晶显然已经平静了下来，她看着洪少秋，眼神清澈，一言不发。
　　“你在电视节目里说，你在马来西亚的身份是一场车祸中的唯一幸存者，合法继承了遗产。你失去了记忆，所以认可了这个说法。把这个说法告诉你的，是路远洲么？”
　　“不是。是律师。”
　　“能提供律师的联系方式么？”
　　“可以。”
　　“你和路远洲之间属于什么关系？”
　　“开始是医生和病人，现在是好朋友。有充分信任的好朋友。”
　　洪少秋挑了下眉：“你们之间从没说到过失联的飞机么？或者说，直到现在恢复了大半的记忆，你都没有怀疑过你这位充分信任的朋友么？”
　　“既然是充分信任的朋友，为什么会去怀疑？我没有洪队长的职业病，对人先怀疑，再证清白。”
　　洪少秋对唐晶的这种情绪习以为常，并不介意。他摊开手里的资料说：“路远洲做无国界医生的时候去过很多战争地区、也曾到过南苏丹。资料显示，同一时间，这个组织也在那一带活动。”
　　“这只能证明他职业的危险度，和他为和平健康做出的牺牲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尽管您的职业同样有危险度，但和整日枪林弹雨里为生而努力的人，还是有差距的。洪队长一直在问路远洲，并且和那个组织扯出了相关性，难道您在怀疑他？是推测，还是有了证据？”
　　“你怎么知道贝拉的？”
　　唐晶对于洪少秋的突然转换，猝不及防，变了脸色，一时无法顺利地答上来。这是贺涵完全不知道的事情，他们面对的不是媒体，不是无理取闹的网民，而是他们自己说过会全力配合调查的有关部门。他插不上话，也使不出任何手段。
　　忽然之间，平静和依靠都已经成了一种奢望。事情朝着他们无法控制的方向在发展。像一张合同，条条款款本已列明，却找不到落款签字处，成了废纸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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