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

　　塔里亥克的天是延绵不断的阴云，从高天之上重重压着伫立在广袤的褐土上的王殿。几根石柱如参天大树一样植根于地心深渊，坚毅地支撑这座百年的王国之心。
　　灰鹰的长鸣伴着身姿矫健的几次盘旋，俯冲直下，竟向着王殿的入口飞来。它穿过长长的连廊，穿过一层层的守卫，从士兵的长矛中游走——塔里亥克的勇士从不将兵刃对准圣物。
　　这位圣物终于在一个男人的臂膀上栖息，回到了赐予它高贵身份的神灵的身边。
　　灰鹰的神灵却仿佛漠不关心的，自始至终倚着他的神座。
　　他戴着黄金铸成的耳环，蜜色的皮肤裹住起伏不大的肌肉，眼垂着像是小憩的野兽。
　　他的灰鹰在这样静默的时刻蒲扇几下翅膀，他终于慈悲地施予了那个恭顺地跪在地上的人以一个眼神。
　　“知道了，汝且退下。”
　　他的声音尚带着一些清澈，并不刺耳，跪伏的人却不敢抬头看他年轻的君王一眼，低着头走出去。
　　不一会又有一个中年男人进来，身上的丝绸长袍显示出不寻常的地位。
　　“王，东方使团的遇袭事件已经查明。”男人紧皱着眉，“果然还是那批流放盗贼做的。”
　　没有听见回应，他顿了顿，又继续说，“此次使团仅有一名幸存者，如果被东方帝国知道了......要怎么处置呢？”
　　一时静默，中年人只是安静地站着。
　　“带他来见我。”

　　时瑄猛地睁开眼睛，粗喘着气。
　　人睁着眼的时候，可以用真实逃避真实，可但凡入梦，思绪了无依靠，就只能附在那淋漓的记忆上。
　　于是她又回到了两日前那场屠杀，那一地的血肉模糊。平日里矜贵的大人们如同牲畜一般被杀死，而那些蒙着面的刽子手却发出疯狂的笑声。
　　时瑄从没有这么感谢自己儿时上树掏鸟窝的皮劲儿，商贾之女管得松，她早没了娘，那父亲也对她百般纵容，女儿上房揭瓦，他也只是纵容地笑她。
　　她躲在树上，不合时宜地想起父亲叫她“阿瑄”的温和笑容。
　　还有她那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平日里总是嬉皮笑脸的，但得知她要作为译人随使团前往塔里亥克时，横眉冷对。
　　可她走前，他还硬邦邦地给了她一个护身符呢。
　　她隔着交错的枝叶，看着一个蒙面人一刀捅穿了一个人的心脏，犹觉不够地刺了几个血窟窿。
　　忽然，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时瑄藏身之处。
　　又像发现了小秘密的孩子一样，纯粹又兴奋地弯起眼睛。
　　他把刀从上一个猎物身上拔出来，一步步走向她。那刀上沾了血和一些肉渣。时瑄脑子里的弦紧绷到极致，身体僵直麻木。
　　忽然，有人喊了句什么，那个蒙面人转头一看，嘴里骂了句什么，最后狠瞪了时瑄一眼就走了。
　　时瑄大脑里一片空白，身体一软，从树上掉下来。
　　晕过去之前，她还想：阿弟那护身符有没有用啊……
　　醒来之后，她就被安置到一个房间里——作为唯一幸存的使臣。
　　“使者大人，请开门。”有人叩响了旅馆房间的门，时瑄这才从噩梦中醒来。
　　“王要见您。”
　　王？

　　等时瑄回过神意识到这一点，她已经坐在马车里了。
　　她手心冒汗，有一点隐秘的兴奋代替掉心底的阴郁，有意无意地把思绪完全灌注到对“王”的想象中。
　　一国之主是什么样子？约莫有着一双深沉的眼睛，里面充满算计；或者是锦衣玉食的发福皇帝。
　　时瑄经常和父亲那些“朋友”打交道，那些越是有权有势的，就越会装的温和有礼。
　　就比如那个被刺了三四个窟窿的权宦。
　　不不，不要想他，想想等一下见到国君应该说什么。
　　她被官员引着走，到了王殿里，就这么一抬头。
　　她自以为是的猜想，在见到这位君王的那一刻崩塌。
　　明明是这样清朗的目光，却会透出这样强大的威严。
　　轮廓分明的脸透出高高在上的不近人情。
　　时瑄的眼睛最后巡视到这人的身体。
　　就再没有移开目光。
　　“使者大人，使者大人！”站在那人身边的面容严肃的王近侍官抬高声量不悦地提醒，“东方帝国难道有直视贵人的习惯吗？”
　　“非常抱歉......”她连忙匍匐致礼。
　　“东方的客人，无妨，”那令她浑身充斥喜悦的声音这样说着，“起来。”
　　“汝在看什么？”
　　“请原谅我这不知礼数的人做出的错误，陛下......”
　　“问，汝看什么？”
　　“......看您，陛下。”时瑄犹豫了一下，她的脑子这几天始终浑浑沌沌，说话做事不清醒，心中有些话几乎要破土而行。
　　虽然这样的行为只是大胆而粗鲁的。
　　“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这是她与她的王的初始。
　　这是他与他的黄莺的初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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