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

作者:半刹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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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哀鸿遍野,宋清观剑自由



      第二日,天更冷了,晨间能够听见寒风凛冽的呼啸声。

      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敲,杨喜仁真是一个这样的人物,拿得起也放得下,正反皆可,只是可惜他是一个得了疑难杂症的人,只相信民间药方是他的最后希望,这次的阎王爷兴许能够让他成为一个正面行善积德的人。

      人们选择相信头顶三寸有神灵,愿意顶礼膜拜的时候,往往是自己最为迷失的时候。

      三人早晨出门,韩庄低着头不说话,嘴角下垂,没摆出平时里那趾高气昂的小模样,像是心中有什么了不得的烦心事,而反观林逸远、宋清二人神采奕奕、精神饱满,正打算大展拳脚的模样。杨喜仁在招呼众人准备保暖衣物和粥饭,看样子是打算去布施。

      马师爷不知怎么了,这一天就像被霜打的茄子,一直耷拉着脸,双手交叉的塞进带绒的袖子,活像倒了三辈子的霉运。他恹恹的依在刷漆的房柱子上,懒洋洋的看着一干人忙活个不停,这时候他的年龄岁数才显示出来,提醒着众人他的辈分,这可奇怪,马师爷并不像一个倚老卖老的家伙。

      林逸远走到杨喜仁旁边问:“杨老爷这是打算去哪布施?”

      杨喜仁倒像是悟了,笑道:“不论你们几位前来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你们说的话都实在道理,那我自然听,倒是有幸结识几位少侠。”他拿起一件短袄揉搓几下道:“我也知道流民的情况,但是这城门却不是那么轻易的可以让他们进,眼见着寒冬来了,我就也准备了一些御寒衣物给他们,也算是我在为自己积阴德吧。”

      林逸远点头夸奖道:“杨老爷是个明白人,只是这善事行一日容易,行一年、十年恐怕就是考验诚心和毅力的问题了。”言下之意就是让杨喜仁将行善事坚持下去,虽然过程会比较艰辛,但是这才是真正的诚心诚意,可以感动上天的举动。

      杨喜仁白胖的脸笑的挤成一团,点头时露出几层的下巴肉,将两个黑亮的眼睛压得剩下两条细缝道:“这二位我是识得的,只是不知你的名头,还希望赐教。”

      林逸远之前就向韩庄介绍过自己,杨喜仁自然也知道他的名字,故而他问的是林逸远的江湖名号。

      林逸远一愣,忖道:我的名号?

      他有些释然,什么时候,别人看他,首先会觉得他是一个江湖中人了呢?他笑了笑道:“藏玉。”

      杨喜仁眉头一皱,又打量了林逸远一番,突然意识到林逸远这个名字耳熟的紧,实在是像极了前不久那个风流探花的名字,他名号藏玉,且不论这玉为何要藏,但想着此人的过往就知其中酸楚,故而此事宜心知肚明口不张。他也和善的笑,这回倒是把憨气都给展现出来,像只老肥猫想要翻动臃肿的身体奔跑起来,但又失败的卧回了地面。他憨道:“藏玉公子,我记下了。”

      韩庄嗤笑:“我看他不像明白人。”他话里巴不得一直带刺,非把人蜇出血来不可,正是喜欢说别人不爱听的话。

      杨喜仁并不介意,反而一脸认真的悔恨道:“你说的不错,我是一个糊涂虫!”

      自认聪明的人承认自己愚蠢的时候,他往往是发自肺腑的。

      宋清心里不禁纳闷:林逸远原是有一块玉的,只不过这块玉是被他给藏起来了。这是在暗示宋清把玉收好藏着、还是把玉交还给他,让他去完成婚嫁?

      这个名字,宋清实在不解其深意,但此时也不好问林逸远的想法,却忍不住用余光观察林逸远,面上风轻云淡,心里那叫一个羞愧,好像一直深深藏起来的东西被敞亮出来,那个东西自己还非要如同纸老虎一般耀武扬威、不自量力。

      宋清莫名忍不住蜷缩起左手。

      林逸远并没有发觉什么,一个名号罢了,能代表多少?他笑道:“不知晚辈能否跟随杨老爷一道前去?”他真正在乎的是他未看见的事实和未知的真相,他要亲自了解流民的生活,他从未放弃或者遗忘过他的理想。

      这回韩庄明白了,立马就道:“我也去。”刚刚的讽刺,仿佛被风一刮,了无痕迹。

      最善变的,谁说一定是女人?

      杨喜仁真心道:“那你们就都来吧,有你们帮忙是最大的喜事呢,只不过我一个人出力,恐怕也养活不了几个人,今年的冬天仿佛格外冷。”

      林逸远皱眉道:“按理说有这种事,乡绅们也该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了,为何不见他们有动静?”

      韩庄冷笑道:“这儿最大的乡绅就是欧阳霸了,他是龙首,他不愿意,龙尾又怎会凑热闹。”

      杨喜仁叹了一口气道:“正是如此,我虽是地方官员,但在这块地方,却不是我能够说的算的。说来羞愧,这里的百姓对我也不是十分信任。”他没少得罪人也没少欺负人,欧阳霸和他的关系便是狐狸和硕鼠。好在这欧阳霸的胃口不算大,自己接受贿赂和搜刮民脂民膏的分量这么些年下来终究还是可观的,现在就算让他倾尽所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从哪里来,就让那些钱财回到哪里去。

      金银珠宝留的多了就得怕贼惦记来偷,山珍海味吃的多了就会失去滋味。

      出力解决流民的问题,确实需要联合起乡人的力量,让流民变成留民,人在这、心也在这。治安才不会乱、人心也不会散。

      来来回回,好像总避不开这欧阳庄。这欧阳庄成了一番气候,乡里大小事务皆受其影响,看来这庄主欧阳霸武功虽高,但却绝不是一匹莽夫。

      宽心人自有宽心计,林逸远自从离京后,看淡了许多,也看懂了许多,天下路绝不止一条,树上的果子也绝不止一个。再探一次欧阳庄又何妨?

      巧的事情又何止一桩?

      城外有一个破旧的城隍庙,是城外不多的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流民能够从遥远的冀州赶来,也都不是一些好欺负、怕拳头的主,甚至有一些比较强悍的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统治圈,然后光明正大的享用了这个对他们而言,是十分豪华的城隍庙以及过往的人的施舍物。但是这里每天都有男丁由于疾病、饥饿而死去,从而导致了一些孤儿寡母、老弱病残的、没了依靠的被欺负。因而就有了这么一副诡异的局势,庙内的人虽然脏兮兮,但却精力旺盛,庙外的人戚戚惶惶,毫无生气。

      进城是城隍庙里人的指望,进庙是城隍庙外人的念想。

      杨喜仁要三人来,估计也是需要会武功的人来把持一下局面,避免出现争夺、欺凌的现象。不过他也机灵的紧,他打扮的如同一般的富贵人家,丝毫不显示他的官气。他在打开城门之前对三人特意叮嘱道:"几位怕是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待会可要小心提防他们,门外的可不会对你们多客气,他们都是一群疯狗,不认人。"

      林逸远刚刚就在城头看过了外面的情况,心里也有了些底,以为这杨喜仁还是有些夸大其词,不过很快他就没了这个想法,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于幼稚,看不到真的事实。

      城门一开,就有一大批人如同蜂拥而至,钻啊、爬啊、挤着想要进入城内,眼睛里没有别的东西,只有门打开的那条缝和门后边的武器。城外的日子过得让他们绝望,每一天都有新的噩耗,每一晚都不敢安心睡觉因为害怕自己被别人当成晚餐肉给吃进肚子。

      显然他们并没有如愿,他们在白亮亮的刀剑、黑漆漆的棒子前泄了气,在几个站在墙上的官兵大声而又熟练的吆喝下,又如同过街老鼠一般缩回角落,怯怯弱弱的抬起面黄肌瘦的脸庞,但眼神又是充满了饥饿地盯着要出门的人,邪恶的想法被放大到一目了然。对他们来说,不进门也没关系,还有一次机会可以吃饱。

      想来,最近要出城的人,首先要防的不是山贼,而是眼前这一群流民。在城里人眼里,这些人恐怕和狼和畜生无异,同样在流民眼里,这些出门的人和肥羊和活下去无异。在这种尖锐的对立下,很难做到和平共处,又看一下流民对墙头那几个负责的官兵的态度,那么每天这里发生的死亡的因素主要是什么,就显而易见了,反倒不是饿或者病,而是孤立、而是自相残杀。

      林逸远叹息:"悲哀不是一下子就有的。"

      宋清点头道:"这些人连温饱都顾及不了,又怎么去想仁义礼智信?"

      韩庄皱眉打量了四周,脱口而出道:"他们这样也能活下来?确实不可思议。"这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他这话顿时让本就凝滞的氛围变得更加严肃起来,众人都如临大敌,仿佛不是去救济别人,而是去上刑台。来的也有杨家的仆人,一些胆子小的这个时候就已经两股瑟瑟发抖了。

      韩庄心情本是不佳,这时看到几人表现便不屑一顾道:"这么怕,还去什么?丢人现眼!"

      他这么一说,杨喜仁也就盯着那几个明显表现出恐惧的人看,半响之后怒火上来道:"有我在,你们还怕什么?"他白胖的脸严肃正经起来还是把人唬得一下一下的,那几个仆人有话也不敢说,只是畏惧的低下了目光。

      众人状态调整好了之后,一行人带着家伙出了门,这个动静对于城外的人来说可不小。

      宋清牢牢的挨着林逸远,不着痕迹的护着林逸远,隔了些距离,目视前方,面不改色。

      韩庄的态度干净狠辣,他直接把剑护在胸口,示意要是哪个不长眼的不听话,他就干净利落的一剑下去。他眼神里煞气满贯,无畏无惧。丝毫没有一点少年的青涩稚嫩,反而像一个惯走江湖的独侠。他的剑繁复华丽,色彩绚丽,剑鞘上有小篆"紫霜"二字,剑柄坠有几根金穗子流苏。这把紫霜被识剑的人看见,自然就会知道这是玄机洞的鱼明子所铸,与紫薇是姊妹剑,出了名的削铁如泥,是把不易得的神兵。被不识剑的人看见,只是想着这是一把昂贵漂亮的剑,若能占为己有,必不舍磕磕碰碰,非做把镇宅宝剑好好护着不可。宋清也是有剑的,可他却不用,仿佛就真的只是摆设,但却没有一个人想要把他当成软柿子去捏上一捏。

      林逸远微笑对着杨喜仁道:"请。"

      杨喜仁有些羡艳的撇一眼韩庄的紫霜,而一些流民表现更甚,眼珠子都恨不得瞪出来,一个个都看呆了。

      宋清皱眉,颇有些不赞同的看着韩庄。他不过也没说什么,走到后头,忽的打开了一个米袋,抓起一把晶亮的米来,又淅沥沥的淋到米袋里。如此动作,直把庙里的人也惊的围了过来,这些东西,对于流民才是更有价值的,他们一时拿捏不好要不要动手抢的时候,宋清又把袋子给系的严严实实,一言不发,丝毫没有一点捉弄人的模样。

      韩庄这时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宋清的一举一动,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宋清动手了,心潮翻涌着回想起以前在世外桃源,一起跟随问乾坤习武的日子,他和韩梨联手一起和宋清对战的难忘时刻。

      林逸远则是感到可悲,好好的人却被弄成这番模样,连一句话都不想说,拒绝和其他人沟通。他清了清喉咙,目视四周,大声道:"大家不饿吗?大家不冷吗?不想家吗?不委屈吗?……当然不用你们说,我知道,你们又饿又冷,受尽了白眼和嘲讽,心里委屈却没有人来倾诉,背井离乡却无路可走,带着希望而来却希望破灭。我还知道……有的人是一家子一起来的,现在只剩下一个人,有的人是三四天没有吃过饭,有的人是病的不行却无医可看。这些同样让我感到愤怒,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帮助你们,我还是对你们的处境理解的太少,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们,希望永远都在!"

      他刚说完大家饿不饿的时候,流民们没有一点反应,仿佛一个字眼都听不见、听不懂、不想听,神情呆滞,目光狠狞。林逸远是理解别人的天才,向来知道站到别人的立场去解决问题,才是最为贴切的办法。符合他的期望一般,到了后来,一些人僵硬而冷酷的眼神已经软化下来,甚至还有一些人开始啜泣,不是嚎啕大哭,因为他们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再去哭的声嘶力竭,只能低低的哀鸣,如同困兽。

      杨喜仁看到这一幕很是动容,目光闪烁,面上仿佛带了一丝悔意。他赶紧挥手招呼他家的仆人搭好家伙,煮粥、给那些衣不蔽体、冻得缩成一团的流民送棉衣。

      韩庄想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宋清没有使用武功,宋清反而是率先送衣服的人。他眼睛眨了眨,心里纳闷的很,宋清仿佛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爱剑成痴的宋清了,现在的宋清沾染了人间的烟火,开始温暖起来。他声音仿佛淬了火,低声问林逸远道:"是你?"

      这话无头无尾,还充满火药味。

      林逸远笑道:"我怎么了?"

      韩庄恨得牙痒痒道:"为什么墨岚哥现在对剑没有一点感情?反而对这些下贱人充满无意义的怜悯?"

      林逸远闻言,看了看剑不离身的宋清,又看了看那通体雪亮的听涛,又看了看背影同样温润的宋清,皱眉道:"他很爱剑,也很恨剑。"停顿下来,又道:"至于这些人,你认为他们颠沛流离,所以就低你一等吗?"

      韩庄皱眉,似懂非懂地回答道:"他们本来就是下贱的人!活成这么个鬼样,吃喝都是问题,乞丐都不如。我舅父是最有头脑的人,他说不要和穷人来往!更何况穷困成这样的人!"

      林逸远摇头,想着这观念在他心里根深蒂固,撼动不得,这个观念还需要时间来慢慢改变。于是接着第一个问题说:"那么你不认为,现在的墨岚很自由吗?"

      韩庄撇嘴,眉头都要锁起来,愤然地道:"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林逸远笑:"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还是你不想相信什么!"

      宋清有用剑的天赋,做到人剑合一、心神契合对他来说不难,剑道之大,他可畅游。剑道,是他的命途,他不得不爱剑。但是因为宋清的剑,他十三岁那年就失去了双亲,他又不得不恨剑。不受剑束缚的宋清,难道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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