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与哑

　　万辛听完语音，拍了下张泽森的头，然后开始点菜。

　　张泽森这才发现桌子底下有个小电话，万辛拿起电话报了一串菜名——看来他是常来常点。

　　“这园里的香椿很好吃。”点完菜后万辛很认真地对张泽森说这句话。

　　点完菜俩人就在这石凳上面对面坐着，张泽森四处望着周边，翠绿中掺着香椿的红头，还有其他几株味道较清淡的植物衬在丛丛香椿树间，很是好看。

　　温室门被打开，一个人推着木推车来上菜——是徐华。

　　徐华走到桌旁，将菜从车上一道道端到石桌上。

　　椒盐香椿鱼，香椿拌腐竹，香椿蛋饼饭团，香椿鹰嘴豆等等等等，最重要的是还有盘香椿炒鸡蛋。

　　张泽森只觉得眼前是满桌子的香椿。

　　“怎么自己上菜了？”徐华端完菜，万辛对徐华说着。

　　“你鼻子还是挺好使。”徐华没有回答万辛的话，反而调侃万辛认出自己来。

　　“是你身上味儿太好认，又抽烟了？”

　　“是啊，要是知道你来我就不抽了。”

　　万辛把筷子递给徐华，任徐华给他布菜，徐华边布菜边对万辛说着：“老是吃这点菜，你也吃不腻。”

　　万辛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张泽森在徐华布完菜出去后才抬头。

　　徐华站在万辛身边时张泽森一直低着头面色紧张，因为他总感觉徐华在看自己，而万辛看不到所以并不知道。

　　“吃吧，这里菜很好吃。”

　　万辛说完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却迟迟听不见张泽森的动静。

　　“吃啊。”

　　张泽森闻言看了眼万辛，突然很想坐到万辛身边。

　　“我可以坐到你身边吗”

　　万辛听见语音，一口拒绝。

　　“不可以。”

　　张泽森的心扑通一下，瞬间像是滞住了一样。

　　万辛说完嘴角一笑，“你不可以坐到我身边，因为我要坐过去。”

　　听见这句话后，张泽森就看万辛从位置上起来，走了两步站到自己身旁的石凳边用手摸了摸确定石凳位置后坐下来。

　　万辛坐好后张泽森一把抱住万辛。

　　“吃饭吧，吃个饭还这么腻呼啊你。”万辛搂住扑在自己身上的人，轻拍着他。

　　张泽森在万辛的肩上蹭了两下后才松开万辛。

　　刚刚那一瞬间，如同每次从美梦中醒来时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总会让张泽森想抱着家门口的那张照片哭一场。

　　他很孤独，又很怕孤独离开他，因为他不知道除了孤独他还可以抓着哪两个字。

　　后来，万辛两个字取代了孤独，若万辛二字离开，张泽森连孤独都抓不住了。

　　他还可以抓着什么，自己吗。

　　可一个瘫在地上的人，抓着自己可以起来吗。

　　“我会一直陪着你。”

　　万辛在刚刚张泽森的怀抱和摩擦以及那个一点点松开怀抱的动作中，感受到了张泽森的害怕。

　　“我会一直陪着你，只陪着你，如果你要离开我会跟你一起走，因为我要陪着你。”万辛拉住张泽森的手，“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哪怕是你打我，我也会陪着你一起打自己。”

　　啪——。

　　张泽森毫不犹豫的把刚刚徐华给张泽森布的一盘菜掀翻，万辛听见声音后就知道张泽森刚刚是因为什么这样了。

　　他知道，很多残障人脾气都是阴郁暴躁的，如同他在学校所了解的一般。

　　因为他们疏散不出内心的孤独难过，更无法与旁人诉尽内心，他们自哀自怨，他们敏感易怒，在旁人眼中会认为他们不仅身体有问题，心理也有问题。

　　而万辛对人的沉默少言只是他自己本性如此。

　　张泽森比万辛在特校所接触到的大部分残障尤其是后天经历重大事故所残障的人要好很多。

　　万辛在张泽森掀翻那盘菜后站起来把整个桌子的菜都掀了，重新叫了一遍并且强调让服务生来送菜。

　　“享受，是不能被任何一点不足打扰的，对吗？”

　　徐华听员工说了这件事后苦笑，他把刚从酒库拿出的一瓶酒放回去，念叨着怂货。

　　是在说自己。

　　他自小就认识万辛，在万辛第一次来自己家被泰福扑倒后，他就在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眼盲的孩子了。

　　看他趴在父亲怀里瑟缩的模样，看他幼时笨拙的摸物，看他第一次游泳时皱起的眉目，看他知道世界和他所见的大为不同时难过的模样，看他第一天去学校放学时有些轻跃的步伐，看他初读书时缓慢移动的手指，看他学写字时总也写不好但仍固执的学汉字。

　　是什么时候这个从未见过这个世界的孩子长大了。

　　他不再怕一切，他在水里畅游，走路时大步向前，不会露出好奇迷茫的表情，他可以一个人去学校，快速的读完一本本书，甚至前几天徐华去万辛家时在他的房间发现他的桌子上写着异常端正的三个字。

　　在万辛第一次来自己的饭店时，徐华才发现自己对万辛的感情，才发现自己已经关注他这么久，做了这么多了。

　　但他没有和万辛说，他怕万辛厌恶这种感情，会厌恶自己。

　　多么俗套的想法。

　　结局也很俗套。

　　张万二人吃完饭从长香园出来时没再见到徐华。

　　俩人在路边走着，这里是郊区很难打到车。

　　“小园子里那片空出来的地方是干什么的？”

　　万辛想起家里小园子空着半边地，就想和张泽森吃个烧烤。

　　不过还是先问问那里是干什么的好。

　　“那里，以前夏天时我妈妈会放个充气泳池让我在里面玩水，或者家里会在那里吃烧烤，爸爸还喜欢在那里摆茶，最多的还是我和朋友在那里过家家”

　　万辛听着语音，拉着张泽森的手越渐用力。

　　“没事的，我很怀念，我也很想说出来，这样世界上就不会只有我还有这些记忆了”

　　万辛仍握紧张泽森的手，很温柔很认真地对他说：“现在世界上只有咱们两个有这些记忆，以后还会有更多记忆，但不变的是只有咱们两个知道。”

　　张泽森看到迎面过来一辆出租车，挥了挥手，车停过来后，张泽森过去把车门打开，拉着万辛让他上车。

　　万辛报了个地名，听着像个公园。

　　“咱们去公园玩吧，之前和我妈去过一次，听我妈说这个公园景色很美，我陪你去看看。”

　　张泽森在万辛手心上写到好。

　　这个公园的确很美，有专心垂钓的渔客，有追逐打闹的孩子，有躲在树林亲热的情侣，有带着孙子逛公园的老奶奶。

　　现在还多了这个带着哑巴逛公园的瞎子。

　　一路慢悠悠地走着，边走边停，因为万辛让张泽森给他叙述都看到了什么。

　　张泽森这是两年来第一次认真地观察周围，他边看边打字，万辛就一直听着语音报出左边大概多少米有个多大的湖，右边是个树林，前面有个花圃。

　　然而一大串听下来还是少了万辛最想听到的部分。

　　“人呢，附近没人吗，我记得我没包场。”

　　听完万辛的话，张泽森又抬眼看了看四周的人，一点点的聚焦每一个人，生怕对上别人异样的眼神。

　　庆幸的是，张泽森发现没有人在看他，每个人都带着惬意的面容做着手头的事，看着眼中人。

　　“左边的湖靠近咱们这边的岸有三个垂钓的老爷爷，前面的花圃有个小女孩踏进去摘花她奶奶在给她挡着，右边的树林”

　　语音到这里停止了，万辛追问道：“树林怎么了，有偷树的吗？你在拨举报电话啊，别拨了没人接的。咱们继续往前走吧。”

　　“树林里有对情侣”

　　万辛正要拉着张泽森走，听见张泽森这句话，笑他，“那咱们也进去亲热亲热？”

　　张泽森不理他，拉着万辛就向前走了。

　　这个公园两人逛了一下午，走走停停倒也逛了个遍。

　　张泽森观察了一下午的景色，看了一下午的人，这些人大多都没有注意自己，偶尔有一两个看到自己的人也只是看了眼，随后又做自己事了。

　　出了公园后万辛提议去公园对面的超市，买些烧烤用的酱菜，晚上他想在小园里烧烤。

　　张泽森欣然同意了。

　　当张泽森走进超市时，他望向了人群，就算有几个看过来的目光张泽森忽然也觉得没什么。

　　二人买了很多东西，还有一个烧烤架，因为张泽森家里的已经生锈了。

　　坐在回去的出租车上时都很默契的没有说话，因为这一下午实在太累了，只想坐着歇歇。

　　一进家门天已经黑了，屋里也黑黑的，门敞着进来些许楼道的灯光，映在门口的照片上，互相对视的三人笑的都很开心。

　　“快点准备吧，吃完我要洗澡了，出了一下午的汗又坐了一天出租车感觉自己身上好脏啊。”

　　张泽森从照片转眸却已看不见万辛，万辛一进屋就直接走进去，开不开灯对他没什么影响，现在他已经坐在卧室连接小园的台阶上，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在屋里待着会把屋里弄脏。

　　张泽森把买的工具拿到了小园，又将家里的一些菜和新买的东西洗干净，在小园架好烤架，又撑了个桌子。

　　点着火后张泽森放上吃的，一缕缕烟向上飘又散开在空气中，烟中朦胧的是那棵结满不熟小梨子的树，树旁的玫瑰已经开始凋谢，一只手正捡起一片落瓣。

　　“‘花无百日红’的确，花终究会落，终究会枯，但只要照顾好，明年它还会开的很好看。况且，就算有一天它真的再也开不出花，我也会抱着这枯枝，看着这枯枝，守着这枯枝，因为我不需要它开出好看的花，就算我看得见我也不需要，我所需要的只是它。”

　　那只手的主人拿着落瓣说。

　　如果说张泽森在遇到万辛之前的两年是独自在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度过，那么他认识万辛之后的这些日子里小黑屋透进了光，亮了起来。

　　或许有一天他会走出这个屋子。

　　万辛吃完饭收拾好园子就直接去洗澡了，被温水冲过，一天的疲劳仿佛都随着水流冲走。当他从浴室出来时，张泽森正在擦地。

　　“你一会洗澡吗？”，万辛围着浴巾擦着头发走到张泽森的身边，张泽森扭头只看见万辛湿漉漉的头发和光洁的上半身。

　　张泽森一手拿着拖布，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不了，我洗个漱就好”

　　万辛闻言，挑眉。

　　“你是想我帮你洗？我很乐意的。”

　　张泽森面红。

　　“我自己洗”

　　万辛听到这句语音后转身走向书房，在到书房门口时站住，缓缓道：“不要逃避自己，如果连你都无法面对自己，那我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想给你洗澡的人了，我岂不是很孤独，我想要你陪我。”

　　张泽森擦完地就去洗澡了。

　　他是惧怕洗澡的。

　　当他脱下衣服看到自己的身体时，当水流冲过他的身体时，当他摸到自己的身体时，当他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时，这种种感觉无不提醒他自己到底长什么样。

　　所以他很少洗澡，就算洗，他也只是闭着眼睛冲一冲。

　　他很快就从浴室出来，穿好衣服走到书房。

　　万辛对他这么快就洗完澡没说什么，毕竟要慢慢来，他能在自己的话下去洗澡就是很好的了。

　　张泽森进屋后就见万辛坐在自己常坐位置的对面，手下摸读着一本厚厚的书，面色平静。张泽森走过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也开始看书。

　　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时间有时过的很慢，因为一个细微的对视，一个牵手的动作，周身的一切都被拉长，明明只是几秒几分，眼底手心却好像已经望了百年牵了万年。

　　而有时又过的很快，与青年言，同喜欢的人畅谈整个夜晚，会觉天刚黑就又亮了起来；与老人言，数十年过去了，每每见到爱人，心却仍如少年初见时般跳动。

　　此一切，却是要对喜欢的人，若不喜，便是对视一整夜，变化的也只是眼周的颜色。

　　而此时，对于万辛和张泽森来说，时间是过得很快的。

　　一个暑假过去了，万辛高三，张泽森高二。

　　这一年，俩人都要面临着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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