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蔓

　　黄泉无风，魂自来；黄泉无叶，花自开。这一日，忘川河水格外动荡，那岩浆般血红的河水泛着腥味，一浪一浪地推涌着，仿佛一个转身，那猩红的浆便要涌上岸来，淹没一切。岸边的花一如往昔的红艳着，微微泛着妖艳的光，如同血滴，一滴，两滴······转瞬成为一片海。
　　一步，一步，又一步，胡亥拖着身子，缓缓地走着。他很累，也很倦，坎坎坷坷，走过这一生，的确乏了。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儿，甚至不确定是否可以再见到她······他唯一肯定的，只有他的生死。
　　他确乎已经死了。
　　而她······
　　“再陪我下盘棋吧！”他犹记得自己拽着她的衣袖，说出这句话时的模样，颤抖地就像一个可怜的孩子，害怕随时被丢弃。
　　“阿亥啊，那年的桃花已落，棋子散落已不复如昨，你我的棋局，已经散了。”她撇开他的手，冷冷地说道，眸子里的清冷使他感到了陌生。是啊，她是什么时候变了呢，变得使他陌生，甚至使他害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放肆，笑得凄凉，眼神里的空洞与无力再也掩饰不住了，只是无泪。如今的他，面对曾经的回忆，竟是一滴泪也落不下来。
　　突然，一个趔趄，他摔倒在地。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竟立马挣扎地爬了起来，蹲在了地上，发了疯似的拍打着衣角的尘土。
　　“老身这八百里黄泉，有花无叶，有叶无花，花叶多多少少都通些灵性。这尘土，自是不必说，更是灵性无比，然则不同于凡世土石，实则异哉。公子衣角上沾染些尘土，自是不必着急，土石通灵，待公子饮过孟婆汤，尘土自会退去。”
　　是谁？胡亥微微抬起头，但依旧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
　　一瞬之间，他看清了来者的面容。是位妇人。一袭黑斗篷，摇曳至地，宽大的衣袖，似乎可以藏住一切。蜡黄枯瘦的脸庞隐隐约约，在斗篷下浮浮沉沉，似是那忘川河里猩红的波涛，沉时无碍，浮时惊人！
　　“这是她最喜爱的一件衣裳，为此，你特地传旨，令人以这一袭白衣为你下葬，老身猜的对吧！”阴森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惹得胡亥发麻，却固执得还是不理她，只管拍打着那弄脏的衣服。说来也怪，任他如何拼命地揉搓、拍打，那衣角上的灰尘却依旧全然不动。有着任你如何折腾，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哈哈哈——哈哈哈——”头顶传来笑声，却依旧是阴森森的，没有一点活气。“真是可怜了那秦国的历代帝王了！秦国立国几百载，历来以黑为贵，帝王多以玄色朝服下葬。而公子却能因一个女子，舍弃这大好河山，舍下那一身龙袍。由此看来这世间的痴男怨女还真不少啊！老身算是见识了，受教，受教！只是公子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黄泉，对吗？”胡亥缓缓站起了身，他不习惯接受任何人的审视，尽管他早已不再是主宰一切的王。对了，还有那个皇位，离了它，也好。胡亥兀自地想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阴阳有路，名曰黄泉；黄泉有河，名曰忘川；河边有石，名曰三生；河上有桥，名曰奈何；桥边有亭，名曰孟婆亭；亭中有妇人，名曰孟婆；孟婆有汤，名曰孟婆汤，魂魄饮之，及忘三生之事。”妇人幽幽地开口道，风悠悠地拂过来，带着忘川河水的腥味儿，掀起了妇人的斗篷，容颜瞬间显露。虽是满头银丝，却偏偏配上了一张青春年少的脸，柳叶儿细眉，眉间若蹙，真真的一张美人颜。
　　“少时曾听老人有言，说是天上有月老，地下有孟婆，一个喜牵红线，一个断人姻缘。想必阁下便是那孟婆吧。”胡亥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这身前的女子。
　　“公子真是好眼力！公子既然已经到了这黄泉，便到老身那孟婆亭小坐一会儿，待公子饮过孟婆汤，便可自行离去。”
　　“阁下既是孟婆，那在下便有一事相求，不知阁下肯不肯帮我？”
　　妇人轻瞥了胡亥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说道:“来我这儿的人，哪一个对人世没有一星半点的留恋，但即使是这样，哪一个又能逃脱得了那轮回之道？不过在公子说之前，让老身先来猜猜，公子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公子定是不愿转世，不愿尝那轮回之苦，对吗？”
　　“我愧对父皇，愧对大哥，愧对一众兄弟姐妹，更愧对她。她……她不愿再见到我，我也没脸再见众人了。现如今只求一法，可以不用轮回转世，可以不用再见她……”一提到她，胡亥的眼神便暗了下来，是啊，自己不是不愿见她，而是不能再见她了。如此，那便不如永不相见！
　　那妇人看了看胡亥，又转头说道:“法子倒是有，只是看公子愿不愿。”
　　“既是有法子，就没有什么愿不愿的。转世，轮回，哈！如今我已成了局外人了。”胡亥紧盯着波涛起伏的河面，淡淡地说道。
　　孟婆从未想到一个人会有这样莫大的勇气，惊诧之余，不禁感慨万千，半晌，才道:“好！既然公子有如此勇气，那老身便直说了。老身这八百里黄泉，有花，名曰彼岸，此花有叶无花，有花无叶，颜色鲜红如血，开在黄泉路上，故又被成为是火照之路。此花有特殊的香味，可勾起魂魄的前尘往事，可花开只一季，故记忆也便不会被保存太久。但若是将魂魄的记忆封存在花蕊中，再加上魂魄得自愿跳入忘川河中，受尽永生永世的折磨，才可让魂魄免受轮回之苦。此法最是使人解脱，但又最是使人受尽折磨，太过毒辣，公子需得四两再三啊！”
　　“既是解脱了，也便不会有痛苦折磨了，仙人就请施法吧！胡亥无怨，无悔！”胡亥勾了勾嘴角，一切云淡，风轻。
　　“好！”不等孟婆的话音落下，一抹红影便飞入胡亥体内。既然选择，便不做挣扎。
　　这一刻，他寻觅着，回忆着，想要用力抓住亲人、天下的身影，还有她的一切……泪，终于决堤。
　　阿曼，这一切的罪孽就由我一人来赎吧，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啊，带着我的那份爱，看着我拱手让出的江山，重归平静！到那时啊，桃花会开得比我们初见时刻还鲜，还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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