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

　　Part 1

　　斯卡尔露出苦笑，眼神晦涩，“小祈，别妄自菲薄。我的身份算得了什么，至少，你别把我当陌生人。”

　　炎祈突然有些心酸，什么时候，斯卡尔的语气会这么小心翼翼了。

　　这个天之骄子一向是骄傲的，皇族的高贵身份和他的教养都不允许他失态，无论发生什么。可是他知道，在有关他的事上，斯卡尔一定会破例。

　　但那又怎样？

　　“陛下，你不该来的。无论曾经我们是什么关系，现在，我只是一介囚徒，被判了无期徒刑的极端危险分子。”他厌烦起这样的场面来，心中生出烦闷，冷冷道：“若被别人知道，您登基便‘不辞辛劳’来探监，对您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是的，早就不一样了。他们的命运本就如两条平行线，何必强求相交。从出生开始就注定的立场，舍弃不下的家族和血脉，没必要再演一出苦情剧来娱乐大众呢。

　　“没有关系。”斯卡尔好似听不出其中的疏离与冷淡，面容更加柔和。“小祈，已经六年了，如我曾诺言的，我带你回家。”他神色认真，几乎一字一顿，“这次，不会再有意外。”

　　“相信我。”

　　诺言……吗？

　　他的心跳突然加快几分，血液被收缩的心脏不断推送去四肢百骸，因过于急促出现沉闷的痛楚，无比鲜明地展现存在。

　　炎祈想起从前，灾难还未降临，伤痕还未烙下。而在那个盛夏后，一切都变了。

　　某年炎炎盛夏，伦萨星皇宫庭院中，曾有人挡在他身前，固执地不肯移开一步。那时阳光正好，树木枝叶繁茂，光影翩跹。正是温斯树开花的季节，清爽的香气弥漫，让人精神一震。

　　数十把粒子枪包围着他们，枪口冰冷，让人心惊。那是他们的庭院，此刻却布满杀机。细小的白色花瓣被风吹落不少，在阳光下沾染冷意。

　　议会下达的判决，军部默许的态度，纵然少年贵为皇储也无力违抗。他只能像孩子赌气一般与大人僵持，即便心知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他的父母，帝国最尊贵的二人在重重护卫后看着，对他倍感失望。

　　也是，在皇权衰落的今天，皇帝都尚且是摆设，他又如何能从议会和军部手底下抢人。若这两大巨头想，皇位换人来坐，也只是稍费点时间的事。十几个顺位继承人眼巴巴等着他让位呢，皇族不可能倾尽全力助他。

　　何况，他要护着的人家族隶属军部，他们的来往，本就不合皇族的意。现在，只是恶人由议会和军部来做。

　　可让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被带走，去面对不知怎样的险境……年少的皇储咬牙，张口欲说什么。

　　然而话到嘴边被人打断，一直沉默的男孩拉住他袖子。他回头，男孩不再流泪，眼眶仍是发红的。刚得到不久的噩耗让他有了诸多不易察觉的变化。此时这个十一岁男孩稚嫩的脸上，竟可看出超出年纪的沉稳和坚毅。

　　“斯卡尔，别胡闹了，我必须要离开。”他没有如往常一样称呼哥哥，脸色异常平静，语气冷淡，“你跟我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哪里来的资格能管我的事？回去吧。”

　　男孩看向为首的军人，示意道：“走吧，少将，带我去复命。”

　　话罢，抬脚走向前，漠然离去，浑不顾少年伸出的手。

　　少年声音有些颤抖，他喃喃着：“小祈……”

　　男孩不知听到没有，脊背挺直，没有回头，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他心中陡然生出无可抑制的恐慌，好像预示着两人再无可能遇见，又或者从此可能再无瓜葛。他的全部心神都因此而战栗，以致他必须要做些什么。

　　“小祈！”少年生平第一次说话失去了优雅风度，倒不如说是在咆哮，伤心之意溢于言表，“等着我，六年之后，我一定接你回来！”

　　到最后几字，隐有哭腔。有冰凉的液体划过脸庞，几滴泪滴落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地上，渗入土中，瞬息不见了踪迹。

　　少年一生都优雅卓绝，教养好似写进骨子里的铁律。即使是陷入绝境，他也从容淡定着，赴死之际也是高贵凛然的样子，因此还得了不少人的忠心追随。唯有这次，还未经过太多历练的皇储，前所未有，也是一生中唯一一次失态了。

　　男孩却充耳不闻，自始至终脚步都未曾一顿。

　　六年后，继承了皇位的斯卡尔，在登基大典之后便用最快速度赶到暗狱星，对日思夜想的人说出那句，“我带你回家。”

　　而这六年中的腥风血雨，明枪暗箭，便是无足挂齿，不需提及了。

　　我们之间，隔着半个星系，无数光年。而今，我跨越所有障碍，离你不过咫尺。

　　当时诺言，终将兑现。

　　“不。”炎祈断然拒绝了，听来斩钉截铁，无一丝迟疑。

　　斯卡尔闻言没有惊讶，只是失落之色在俊逸的面庞上分外醒目，怎么看怎么委屈巴巴，有种反差的可爱。

　　皇室的继承人培训新加了“卖萌”这一课吗？离开萨伦几年，当下皇帝已经从威严可靠风改走卖萌求安慰套路了？炎祈面无表情，内心毫无波动。

　　“直接了当一点吧陛下。”他道，“三个问题，若你能解决，我便如你所愿。”

　　斯卡尔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第一，暗狱星至今没有人得以赦免，尽管您是帝王，但想把我带离，必须要让我得到赦免。这可能吗？”往上数五百年也不过仅有两人得到赦免令，还是因为对联邦有巨大贡献。而炎祈，至少现在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被考虑赦免的。

　　“第二，您是要与军部彻底翻脸了么？不管怎么说我那早死的家族好歹也是在军部鼎盛过挺久的。”而接纳家族被吞并，在军部失去地位的他，无疑是要与军部作对。一旦他与斯卡尔离开，这就会成为站队的讯息。

　　“第三，区区皇室，现在能做什么？”在斯卡尔登基前一年，他的父亲，先皇卢克·诺里蒙德及其手下一干皇室成员欺压平民丑闻曝光，其中更涉及几起命案。星网上骂声一片，多次游行抗议，皇室威望受损。最后议会“顺应民意”缩减皇家骑士团编制，皇室战力减少，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

　　若不是斯卡尔在民众间的影响力相当不错，这次事件也未波及他从前树立的形象，恐怕成年登基的事还要受上一番阻挠。

　　炎祈这话出口便是对皇族的大不敬，直白的近乎羞辱。

　　男人苦笑，再怎样他也是皇族的一员，天生便带着高贵的自我认知，以及血脉中对这身份的维护。

　　“小祈，别这样。我不信你会有所顾及。我不可能站在你的对立面。”这三个发问一针见血，其实都是一个问题：他还不够强。皇室，军部，议会都是年轻帝王要逾越的障碍，现在三座庞然大山压在他面前，而他就显得愈加渺小。可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在人为，该付出的代价他付得起。

　　但炎祈不同意。

　　血缘，身份，权势，名利，这些都不会是他们之间的阻碍，而比之更重要的那些东西，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那么，你在犹豫什么？

　　“我无法与你为伍。我不会忠诚于联邦，更不会对皇室俯首，陛下，现在其实是你在逼我。”炎祈冷冷道。“你执着了六年，只是想要以此证明你自己而已。”

　　那平淡的口吻却仿佛击到人心最深处，要将里头的一切腐朽的不堪的东西都挖出来暴露在青天白日下。“来证明即使在这样没落的皇族中，你还是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没有人能阻止你。你不在意权势，你只是想让所有人都臣服你。”

　　“臣服你这个人，而非一个身份。”

　　斯卡尔沉默一会儿，面对这样尖锐的内容，没有露出狼狈之色，也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慢慢微笑道，“可能是这样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露出怀念的神情，整个人都放松了。 “你离开很久了，我一直把接回你当做一个必须实现的目标，比其他什么事都重要，现在想想，初心不知道还在不在。”

　　炎祈诡异地僵住了。

　　“不过，你还是要给我一个理由。”斯卡尔目光灼灼，语气诚挚，像是在求教一个难题，“你在害怕什么？”

　　他心想，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他在那个华贵冰冷的宫殿中等待了六年得来的机会。

　　尽管表面看不出什么，但斯卡尔自己知道，那一刻他几乎是抱着有点虔诚的心情在期待着这一场审判，即使早知结果无望。

　　现在换炎祈陷入了沉默，但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他上前，抬起双臂，这是拥抱的姿势。少年环住男人健壮的身躯，耳朵靠近胸膛，可以清晰听到对方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

　　这是个令人安心的拥抱，毋庸置疑。因为双方的态度都那么自然，好像已无数给予彼此慰藉。

　　黑暗中闪过一道冰冷的白光。

　　高大的身躯没有挣扎，被扶着躺在了地上，温热的液体在地板上蔓延开来。

　　接着是轻微的脚步声，一路响到门旁。

　　“陛下，您的防备卸下太早了。”他语气淡淡，就像刚才胆大包天的举动不是他做的一样，什么也没发生。“怎么能如此天真？别忘了，我的罪名是真的。”

　　“我没空陪你回忆什么年少时光，不要再来打扰我。这里是暗狱星，不是你们高贵的皇族该涉足的地方。”锋利的短匕在他手指间舞动，没沾上一滴血，银芒犹如毒蛇，让人心惊。

　　打开房门的一瞬，背影竟与当年的孩童重合，一样的坚定，和决绝。

　　白金色的皇族服饰上，晕开大片刺目的嫣红，多到像是假象。涌出的血液起初是暖的，暴露在课空气中渐渐变凉。时间无限延长，缓慢流逝。

　　力量流逝的感觉分外鲜明，视线渐渐模糊，痛感麻木了。他感受着血液流出的奇异感觉，唇角一动，竟有淡淡笑意。

　　瞳中的光芒黯淡下去，眸色转为更深沉的暗青。失去意识的最后，他模模糊糊有个念头，下手还不够狠啊，小祈。

　　房门重被打开，模糊不清的视线中，黑影施施然步入，很有几分不以为意。来者对房间中的景象似早有预料。装模作样哀叹一声，便开始熟练收拾起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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