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蔷薇

　　卡拉奇战场上，激战进行到第五个小时，一个突兀的转折打乱了两军步调。

　　死里逃生的中东指挥官傻愣愣地坐在原地，一滴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滴在眼睫上，模糊了视线，他却忘记去擦。

　　只见那台长驱直入中东军阵的不知名战甲就悬停在指挥舰左前方，相距不过三百米，炮口已经扬起，却没有火光发出。他安静地“站”在那儿，任凭累赘的伪装在往来如刀的天风中片片剥落，露出原本的面目。

　　……是一架联邦制式的战甲

　　他像一位绝代剑客，挟神兵利器纵横于敌阵中，只一个照面就把看似不可一世的敌人切瓜砍菜般斩落。而此时此刻，即使他安静独立于万军从中，丝毫没有攻击的迹象，也没有谁敢大着胆子上前，试一试他手中的倚天剑有多利。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近百公里外的阿拉伯海域，待命于此的丹奴之子悄然沉潜在百米深的水下。指挥台前的大屏幕上实时呈现出联邦和中东两方战况，几分钟前那联邦战甲长驱直入敌阵的画面也毫无延迟地落进了每个人的眼里。

　　指挥舱里霎时一片安静。

　　过了片刻，双肩佩中校衔的副舰长才低声道：“他……为什么不动了？”

　　他问这话时，视线依然死死盯住大屏幕，只见方才被震撼到找不着北的中东军已经回过神来，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一样密密麻麻聚拢而至，不过几息间，把行动不便的指挥舰掩护入阵中。

　　——如果让指挥舰退回战阵中央，之前一切努力都成了无用功，那用炮火为联邦战甲破开通道的先锋军团也白死了。

　　与副舰长并肩站在指挥台前的韦尔斯丁双眉紧锁，突然低声说：“……他撑不下去了。”

　　副舰长扭头看向他，连带坐在指挥椅上的舰长也把目光转了过来。

　　韦尔斯丁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将戴着白手套的双手蜷在衣袖中，缓缓攥成了拳头。

　　不知这幽云第十三卫是不是长了双透视眼，此时此刻的联邦战甲中，方才还大杀四方的驾驶员伏在操纵台前，竭尽全力想用颤抖的双手把自己撑起来，结果甫一用力，却是一口鲜血喷出。
　　血珠溅落在雪亮的驾驶台上，红得近乎不祥。

　　驾驶舱顶端探下两根合金软带，那本是高速行进中用来固定驾驶员的，此刻却颤巍巍地托住驾驶员两胁，用近乎轻柔的力道将他“扶”了起来。一个低沉的男音在密闭的舱室里响起：“大人……您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不能再继续了！”

　　闻愔从胁下摸出一支针剂，手指颤抖的几乎找不准血管，好半天才狠狠地扎了下去。

　　然后，他急促地喘息两下，用手撑住指挥台，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险些撑破苍白的皮肤：“启动反物质自爆系统！”

　　这个距离，他还来得及拖着中东指挥舰一起下地狱。

　　然而战甲的拟人中控并未将这条指令付诸执行，整座驾驶舱仿佛水波荡漾，泛过一层难以察觉的战栗。

　　“你还愣着做什么！”眼看越来越多的中东战甲围上来，闻愔一边咳喘，一边声嘶力竭地怒吼：“启动自爆系统……麒麟！”

　　这一回，战甲驾驶舱的震动更剧烈了。

　　“大人……”拟人智能终于作出回应——这被唤作“麒麟”的拟人中控与一般的战甲中枢有着很明显的不同，他说话是一板一眼的机械单音，可那机械音下隐藏的深切哽咽，却让人想忽略都做不到。

　　“我一直觉得，能与您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拟人智能用酷似主人的语气，平平板板地说，“时隔七年，我终于有机会和您再次走上战场，所以……”

　　“他”一句话没说完，冷却许久的炮口陡然凝聚起预兆不祥的白光，没等闻愔厉声喝止，一记高能炮已经排空而出，毫无征兆地打翻了一台迎面而来的敌军战甲。

　　与此同时，战甲纵身扑出，身躯化作当空长风，风卷残云般扫入敌军战阵。

　　直到此时，“他”的后半句话才不紧不慢地说完：“……所以，我还不想这么快结束这场征程。”

　　地球历七十年七月二十五日，激战进行到第五个钟头时，执行“斩首”战术的联邦战甲在本可锁定胜局的关键一击中，不明原因地打偏了目标，导致中东指挥舰侥幸逃脱。

　　这个疏漏是致命的，而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随后长达半分钟的时间里，这台战甲既没有发出攻击，也没有向后撤退，一动不动地杵在半空中，就像树了个活靶子。

　　若非中东军被之前摧枯拉朽的攻势惊丢了魂，三十秒的时间足够魔龙战舰击落麒麟几百遍了。

　　就在中东军团终于回过神，开始把主力全线压上时，眼前的“活靶子”突然动了，他不顾一切扑入敌阵中，仿佛要重现几分钟前所向披靡的一幕。

　　只是这一回，谁也不会想到，势如破竹般攻入敌阵的不再是里面的驾驶员，而是这看似冰冷笨重的机械。

　　驾驶舱中，闻愔目瞪口呆，嘴角不断有鲜血涌出，他却顾不得擦一擦，无法置信地低声喃喃：“……麒麟？”

　　“大人……”说话的同时，战甲正拉起一个大角度回旋，闪过魔龙战舰发出的重火力，同时发出一枚光能弹，毫不留情地打爆了这家伙的炮膛。

　　他的声音却是异乎寻常的温柔：“请您先休息一下，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闻愔直愣愣地盯着战甲监控屏，许久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犯愣的不止他一个，连中东武装带联邦驻军，以及阿拉伯海域中待命的帝国战舰，全都傻了眼。

　　众所周知，眼下把帝国和联邦捏一块，能独立作战的智能战甲也只有凯瑟琳女皇的座驾招风。这固然有智能战甲研发经费高昂的缘故，可更重要的是，临阵战局瞬息万变，就算人脑还有应接不暇的时候，何况人工模拟的智能系统。

　　根据帝国某位天才少将的理论，智能战甲要实现独立作战，至少要满足两个条件：首先，拟人中枢的智能度必须足够高；其次，拟人智能要积累丰富的经验，才能支撑起整场战役的临阵机变。

　　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帝国女皇的战甲招风，智能度据称是“当世第一”，这个说法不仅受到帝国军部认可，就连联邦也没法挑刺。

　　……什么时候开始，联邦也有了能独立作战的智能战甲？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这架突然杀出的战甲完美复制了片刻前闻愔单枪匹马杀入敌阵中的一幕，纵横往来如入无人之境。他仿佛一把分海的利器，干脆利落地在汪洋成海的敌阵中豁开一道口子，兔起鹄跃间，与中东指挥舰的距离再次拉近到不足千米。

　　中东军团快疯了，无论战甲还是战舰，不顾一切往前冲，说什么不能再赔上一艘指挥舰。眼看短短数百米的距离，却有无数魔龙战舰前仆后继，用身躯组成铜墙铁壁，原本一眨眼就能掠过的距离，眼下想再往前一步都无法办到。

　　更坑爹的是，经过方才一轮不要命的冲锋，联邦战甲的能源存量已经接近警报线，显然无法再支撑一拨疾风暴雨似的攻势。

　　屋漏偏逢连夜雨，如果被称作“麒麟”的拟人中控能化出三维投影，就算没有神经线，此刻也必定冷汗如雨了。

　　驾驶台前的闻愔虽然闭了嘴，却并未失去对战局的掌控，脑子里一直飞快推算着战况。不经意间，他瞥过监控屏，视线已经扫了过去，突然又折转回来，盯着角落里的某一点微微眯了下眼。

　　仿佛被正午过盛的阳光刺痛了目光。
　　“麒麟，”殷文捂住胸口，忽然低声说，“三点钟方向，仰角六十度，发射近程导弹！”

　　战甲立刻把这道指令一丝不苟地付诸实践，虽然他并不明白这么做的用意，导弹路径显然和敌军指挥舰离着一段距离，它甚至躲都没躲，眼睁睁看着炮弹拖着彗星似的尾光从它身边擦过。

　　然后，精准度极高地命中了一艘魔龙战舰尾部。

　　战舰正在高速运行中，被这一击波及动力系统，一时刹不住脚，在惯性作用下横冲直撞起来，恰好挡在指挥舰前行路径上。

　　指挥舰大吃一惊，只得停下闪避，电光火石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发高能炮，两下里正好凑到一起。

　　只听一声巨响，巨大的烟花在半空中炸了开，残骸拖着火光洒落向地面，仿佛白日里的一场流星雨。

　　这转折来的太突然，有那么一时片刻，无论联邦还是中东军都呆在了原地，愣是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紧接着，所有人蓦地扭头，只见战甲监控屏上毫无预兆地涌出一群绿色光点，密密麻麻，蜂拥而至。

　　他们自西南方向而来，三下五除二就到了近前，随即呼啦一下散开，像一把被打散了的沙子，泥牛入海一样插入了中东军的战阵。

　　……然后，就跟不要钱似的漫天抛洒近程导弹，把中东军炸了个满面开花。

　　韦尔斯丁忽地睁大眼，只觉得这帮突然杀出的程咬金，无论外形还是作战模式都十分眼熟。

　　与此同时，一个通讯请求接入了麒麟的联络系统，闻愔通过验证，三维屏幕上随即跳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大人……”不知是不是重伤之下产生错觉，卡特琳娜的三维投影看着像是红了眼圈，说话也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下一刻就要嚎啕大哭起来，“您没事，实在是太好了。”

　　这新杀出的的生力军是一帮野路子，论综合战力远不及联邦军和中东武装，然而他们的打法十分超凡脱俗，就像东非草原上的鬣狗，个头和力气都不占优势，却长了一口尖利的獠牙，专往敌人薄弱处下嘴，怎么阴损怎么来。

　　比如，他们仗着机动性能优势，在中东武装背后不断踹黑脚。一旦中东军想调集优势兵力绞死这群跳蚤，他们立马一哄而散，一人一个方向窜得比兔子还快，反倒是中东武装自己被扰乱了阵型，险些让联邦军突破防线，一颗导弹险之又险地和指挥舰武器舱擦肩而过。

　　再比如，以卡特琳娜为首的几架战甲驾驶员，精神阈值勉强超出中东军平均水平，他们不顾一切地在中东战阵里左突右窜，但凡有挡路的直接凭精神力挑翻。虽说人数不多，可架不住他们开了外挂——那能短时间激发人体潜力、支撑着闻愔差点儿挑翻中东指挥舰的针剂，被他们人手十好几根，撑不住了就往身上扎一针，完了比打鸡血还管用，又是一根活蹦乱跳的搅屎棍子。

　　在他们兴风作浪的“配合”下，联邦军趁机重整队形，开始组织反攻。

　　隔岸观火的帝国战舰上，副舰长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突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这帮海盗的打法……我怎么觉得很眼熟啊？”

　　他不着痕迹地往身边瞥了一眼，韦尔斯丁正专心致志地打理额发，像是压根没注意到他。

　　中东军群龙无首，猝不及防之下被这群不按常理出牌的援军抽得眼冒金星，左右两翼连连有战甲中招，阵型一度散了。

　　然而，他们毕竟占了兵力优势，在经过最初的混乱后，接过指挥棒的代理指挥官迅速压住阵脚，两翼优势兵力将联邦和海盗组成的杂牌联军重重围拢，打算一锅端了。

　　仗打到这个份上，中东军全体出离愤怒了——分明握了一手好牌，占据着绝对优势，本该像捏死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地拿下这最后一道要塞，怎料中途跳出一帮不讲究的对手，愣是把大好局面撕扯得千疮百孔。

　　别说有七情六欲的人，就是真主在这儿，也得掀桌子跳脚。

　　代理指挥官七窍冒烟地挫着牙根，突然下了一道命令，只见方才还被夹击出满头包的中东武装缓缓收拢防线，像一只乌龟笨拙地缩起四肢，只留一个圆秃秃的龟壳任人宰割。

　　海盗们一看有便宜可占，不用指挥官下令，已经一窝蜂地追了过去。

　　战场上的闻愔和战场外的韦尔斯丁同时眼瞳一缩，不约而同地脱口：“……不好！”

　　可惜，已经晚了。

　　中东武装像潜伏许久的猎豹，抓住那一瞬的战机，骤然张开了血盆大口——只听联邦和海盗杂牌联军内部的高能警报响做一团，敌军的导弹发射器火力全开，呼啸而来的导弹雨形成了一道无死角的球面，朝着杂牌联军横冲直撞而来。

　　再高超的战甲驾驶员也挡不住这样猛烈的攻势，绝对的实力当头横扫，一切战略战术只能被碾压成渣。

　　杂牌联军挡无可挡，只能朝两旁散开，那一波丧心病狂的导弹随即以睥睨无尘的姿态从联邦军阵中横空掠过……落在了要塞的防护罩上。

　　耀眼的白光铺天盖地，在人眼可见的范围内，那道霞光一般的彩晖消失了。

　　一同灰飞烟灭的，还有二十万没来得及撤离的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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