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蔷薇

　　云梦阁主这口血虽说猝不及防，时机却赶得极巧。一时间，女皇也好，泰渊也罢，彼此间那点儿静水流深的微妙芥蒂被冲了个一干二净。

　　泰渊箭步抢上，一把扶住这人险险栽倒的身子，轻车熟路地从怀里掏出一管密封的针剂，拆开包装后，直接扎进了闻愔手腕。

　　女皇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那管药物推入静脉，忍不住问道：“你给他注射了什么？”

　　“止血镇痛用的，”泰渊说，“大人身体一直不好，一路奔波过来已经是百上加斤，方才又耗尽了精神力，引发旧伤，有内出血的迹象，所以才呕血不止。”

　　女皇皱了皱眉：“旧伤？”

　　泰渊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是复杂，欲言又止了片刻，轻声道：“是之前被外力震伤了内脏，拖得久了，又……”

　　他话说了一半，咳得说不出话来的云梦阁主像是连靠墙坐的力气都没了，忽然往前一栽，自然而然地搭住泰渊手腕。泰渊忙扶了他一把，侧身的角度正好挡住女皇的视线，就见看似气息奄奄的闻愔眼神冰冷地盯住了他。

　　泰渊没说完的后半段话顿时消失在喉咙里。

　　女皇没注意到他俩的小动作，她起身走到控制台前，输入了一串指令，舱壁上的暗门自动翻开，一台医疗舱缓缓滑了出来。

　　托医疗科技日新月异的福，时至二十五世纪，医疗舱成了军队的必备品。这玩意操作起来简单，原理也不复杂，就是对现有的病毒以及外伤症状进行解析，再把解析结果以数据的形式录入医疗舱。通过将病患的症状、病发机理等等特征与存入数据库的已知记录进行对比，医疗舱就能自动下达诊断，并给予相应的治疗。

　　毕竟军队驻守四境，有些要塞位置偏远，配备的军医数量有限，人手不够，精力也顾不过来。而医疗舱能够应付大部分伤病，极大地缓解了医务人员不足的问题。

　　“闻阁主去医疗舱里躺一会儿吧，”女皇说，语气比起方才多了丝不易察觉的“人味”，“目前的情况还算安全，朕应付得来，您先稍事休息，养好了精神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这个建议正中泰渊下怀，他忙抢着附和：“是啊大人，您休息一会儿吧，有什么事我马上叫醒您。”

　　也许是一路枪林弹雨，到现在才能松懈下心神，好好喘口气，也或许是那口血把云梦阁主仅剩的一点儿精气神都带走了，他只觉得疲惫不堪，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微微点了下头。

　　泰渊扶着闻愔躺进医疗舱，就在舱盖要关上的一瞬，女皇突然抬手抵住盖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撞，这一回，彼此的距离极为靠近，甚至连呼吸声都隐隐可闻。那像是从遥远的时空缝隙中传来，细碎的微风翻起无数流年旧尘，打着卷儿地擦过鬓发。

　　短暂的沉默后，女皇轻声说：“……好好休息。”

　　闻愔一言不发，只是无声地凝望着她，医疗舱盖就在这时缓缓落下，严丝合缝地挡住了他的目光。

　　安顿好伤患，一行人也东倒西歪地瘫了一地，这一路的奔波逃亡不仅透支了体力，精神也片刻不敢放松，早已心力交瘁。别说张啸，连云七和泰渊都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不是当着帝国女皇的面，恨不能四仰八叉地仰面躺倒。

　　女皇却没那么清闲，她先是扫描了周边海域，确认附近三个航行时单位里都没发现疑似敌舰的踪迹，这才设定了自动导航，又不知从哪儿摸出几包军用压缩饼干，一人甩了一包。

　　云七拆开包装，狼吞虎咽地塞了两块，也没尝出味来，就着白水一口吞了。他一抹嘴，长长吐出口气，终于逮到机会问道：“陛下，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也是张啸和泰渊心头的疑问，他俩顾不得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

　　“你们刚到谈判地点，朕就接到了机要处的简报，说那两名帝国人质已经被处决，所谓的‘谈判’其实是场不折不扣的杀局。”说到这儿，女皇对泰渊点了下头，“还要多谢贵阁送来的消息。”

　　泰渊微微苦笑：“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否则帝国精锐也不必白白送命了。”

　　那一日，云七和张啸刚到谈判地点，就被空间场传送到中东腹地，一直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此时乍闻护卫队的噩耗，云七还撑得住，张啸的脸色却是狠狠一变。

　　他下意识地看向女皇，似乎想从她脸上得到确认的答案。

　　女皇轻轻闭了下眼，这个动作击溃了张啸最后一丝侥幸，他用手狠狠抹了把脸。

　　“白白送命？”女皇玩味着这四个字，脸上又浮现出那经过计算的精准微笑：“自由同盟已经全军覆没，至于把他们推到台前吸引帝国火力、事后又坐收渔利的黄雀，现在大概也一根头发丝都不剩了，忘川河畔虽然寂寞，有这份祭品，帝国英魂想来能含笑九泉。”

　　泰渊微微打了个哆嗦，被四条巨蛇战甲围追堵截、差点儿命丧海底时尚能谈笑自若的男人，愣是被女皇这个浅浅的笑容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云七恍然：“难怪您这么快就赶了过来，原来是搭了便车。”

　　张啸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那些人……就我们在海边看到的那支重甲军团，是他们挑唆自由同盟和帝国对着干吗？那他们现在人呢，被赶跑了？”

　　“跑？”女皇笑了笑，“他们倒是想跑，可惜荆玥上将率领两百战队，早已恭候在他们必经之路上，这个时间……”她抬手看了下表，“嗯，战斗应该已经结束了。”

　　新闻官的脑回路经过几番历练，已经趋于和战斗人员并轨，他听懂了“结束了”三个字背后的意味，脑子里尚不知是该喜该悲，一股凉气先窜上了后脊骨。

　　泰渊也明白了过来：“所以，您是和帝国战队一起过来的？那他们人呢，没有留下来接应您吗？”

　　“这里毕竟是中东的地界，猝不及防地搞偷袭还行，时间拖久了，总是不大安全。”女皇说，“我让他们忙活完先回去了，稍后自有别人来接应。”

　　泰渊一阵无语，放眼古今中外五千多年历史，有名有姓的君王数都数不清，能心大到把自己主动撂敌阵里还不用外援接应，也就眼前这一位了。

　　云七又问：“那老大，您怎么会在这条长虫的肚子里？还有刚才，敌军突然自乱阵脚，自己人打自己人打了个落花流水，也是您的手笔了？”

　　女皇轻描淡写地说：“那就要怪他们自己，一心想着赶尽杀绝，派出重甲军团搞偷袭不够，还把船都拖进海里凿沉了，只留下这一艘小舰，等着瓮中捉鳖……既然他们这么客气，那朕也只能把自己当成份大礼送还回去。”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女皇是趁着那不知来头的第三方势力派出先遣部队上岸凿船的空当，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了进去，随后又顺理成章地摸进海蛇腹地，成了一匹打入敌军内部的特洛伊木马。

　　最终，当两边交火无暇内顾时，这匹特洛伊木马撕下伪装，露出的獠牙狠狠刺入了敌人要害。

　　这过程说来简单，可就连张啸这种肩不能挑的纯文员都知道，要躲过海蛇内部的重重关卡和监控，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潜入控制室，一举斩杀所有人，不说是九死一生，也必定十二万分的惊心动魄。

　　可女皇就用寥寥三言两语一笔带过，好像打入敌军内部和在后花园里散了个步一样轻巧。

　　这时候，云七碍于身份有别，不好以下犯上，泰渊则是没立场指出此举的不妥当之处，只剩下一个张啸，代表围观群众们说出了心声感言。

　　张啸：“陛下，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可您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女皇：“……”

　　张啸：“您把中东武装当成什么了，菜地里种的大白菜吗？就这么大剌剌地混进去，中东军又不是瞎子，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您还记得自己是帝国元首吗？做事前怎么都不动动脑子！”

　　女皇：“……”

　　云七：“……”

　　幽云第七卫发现，他之前对新闻官的认识太浅薄了，和自由同盟叫板算什么？连帝国至尊都敢骂成“没脑子”，这神一般的境界，岂是他这种凡夫俗子能望其项背的？

　　云七用仰望庙里菩萨一样的目光仰望着新闻官，默默地在莲花座前点起了一根蜡烛。

　　女皇转过头，目光从张啸脸上掠过，她倒是没有动怒，只是微微挑了下一侧眉梢。

　　张啸背脊上瞬间冒出了冷汗，恨不能把一分钟前的自己揪着领子拉过来，直接一耳刮扇过去：让你口无遮拦，这特么的也能说吗！

　　他立马步了几分钟前云七的后尘，含胸低头，缩成了一只鹌鹑，刹那间把云七对于“神人”的所有幻想都打破了。

　　也把女皇气乐了。

　　她摇摇头，不跟这挖坑不敢埋的怂包一般见识，只是不阴不阳地反问了一句：“朕要是不来，你们打算怎么办？给这几条长虫填肚子不成？”

　　张啸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地杵在原地，假装自己是一根顶天立地的木头桩子。

　　看在一路共患难的份上，云七咬了咬牙，顶着女皇天一样压下来的目光，开口解围道：“就是就是，老大您这么英明神武，中东这群耗子自然奈何不得您……那之前这些长虫们窝里反，也是您干的了？”

　　女皇好似无意间瞥了一眼医疗舱的方向，接着漫不经心地否认了他的猜测：“这倒不是，我只是把控制室里面清理干净了，至于人家反向链接神经元系统后做了些什么，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云七不动声色地抽了口气。

　　众所周知，拟生物神经元系统由于结构特性，很难和驾驶员实现较高匹配度，这就如同没法把动物器官天衣无缝地安在人身上一样，所以拟生物战甲通常会装载手动操作系统，还要安排一打副驾驶员从旁辅助。

　　一般来说，当驾驶员链接神经元系统的匹配度达到70%时，就足以操控战甲；超过100%，驾驶员可以和战甲实时共享五官六感，每一个指令都如臂指引；而达到150%时，驾驶员甚至会觉得战甲就是身体的一部分，自己与战甲已经融为一体，几乎是指令刚在驾驶员脑袋里形成念头，战甲就自动将其付诸行动。

　　——对于绝大多数战甲驾驶员来说，只要长期以来持之不懈地锤炼精神力，匹配度都能达到70%至80%之间，再往上就要看驾驶员本人的天资，匹配度100%是只存在于教科书上的数据，也许终其一生都不得窥其门径。

　　至于精神链接150%……那是想都不敢想象。

　　可据云七目测，方才闻愔反控海蛇战甲时，攻击的时机、角度无一不精准，精神链接值就算没到100%，也必定十分接近这个数值。

　　而他链接的甚至不是拟人神经元。

　　而这男人还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看着一根手指头就能戳倒。

　　云七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向医疗舱的目光仿佛躺在里面的不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而是某种人形的超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不过，不管女皇潜入敌军内部的举动是怎样轻率鲁莽，也不管躺在医疗舱里的云梦阁主是不是人形杀器，被死神追赶着连续逃亡了十多个小时后，他们总算能在海蛇战甲的控制室里停下脚步，喘上一口气。

　　泰渊啃了两口压缩饼干，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凯瑟琳……陛下。”

　　女皇从航海坐标图中抬起头，那张图呈现在三维虚拟屏，每一个数据都代表一处坐标，荧绿色的光打在她半边侧脸上，她的眼睛就在满屏不住跳动的数据中显得忽明忽暗。

　　女皇：“怎么了？”

　　帝国至尊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感受到压迫性的人，即便她和人说话时已经刻意收敛了气势，除了新闻官这种神经大条，且热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愣头青，很少有人能在直视那双黑如夜空的眼睛时不感到心慌气短。

　　泰渊也不例外。

　　他下意识地先作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然后才问道：“我们现在还是往南边走吗？”

　　女皇“嗯”了一声：“中东武装吃了那么大的亏，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北边都是他们的势力，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我们现在只能往南边走，只要离开了中东势力范围，我就能呼叫接应了。”

　　泰渊点点头，心里明白女皇为了不暴露行踪，必定切断了所有的对外通讯，他们现在就像摸象的盲人一样，每一步都走在黑暗之中。

　　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您当初是怎么知道我们人在这里的？”

　　张啸心里“咯噔”一下，紧跟着看了过去——他分明记得，那时在复制体仓库里，云七亲口告诉他，基地外围启动了电磁屏蔽系统，凡尔赛联系不到他们，也没法通过定位器追踪他们所在的坐标。

　　那女皇是怎么找到他们的？而且方位精准的……就像凡尔赛远程遥控着一只眼睛，实时关注着他们的行踪一样。

　　女皇没说什么，又露出那种计算精准、像是画在眼角眉梢一样的笑容。

　　泰渊立刻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踩了禁区，问了一个女皇不希望他深究的问题。

　　他略有些狼狈地咳嗽一声，转开了话头：“那什么……您知道空袭自由同盟基地，还有驾驶海蛇战甲袭击我们的人属于哪方势力吗？”

　　这一回，女皇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关于这一点，朕现在也没法确定。”她说，“不过，有人可能会知道。”

　　云七和泰渊互相对视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刻钟后，险些被遗忘在小舰上的鹰钩鼻被带到控制室。在自由同盟基地时受到“热情款待”的云七没和他客气，特意腾出一间休息室，把鹰钩鼻的四肢用电磁铐固定在床铺四角。

　　“鹰钩鼻先生您好，”云七彬彬有礼地和他打招呼，“对于您之前的招待，我不胜感激，现在正是回馈一二的时候——我有几个问题想向您请教，还请如实作答。”

　　鹰钩鼻歪斜着眼看他，狠狠地啐了一口。

　　云七温文尔雅地笑了。

　　“很好，我猜您也是这种反应。”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双乳胶手套，慢条斯理地戴在手上，仪态优雅，就像决斗前的骑士往手上戴白手套一样赏心悦目。

　　然后，他从角落里拎出一个精致的扁平金属匣子放在桌上，匣子打开，里面是各种型号的刀具，薄如纸页的刀刃反射着灯光，瞬间晃瞎了鹰钩鼻的眼。

　　“这种事我很久不做，可能有点儿手生，”他用那种温文尔雅的语气说，“虽然过程比较血腥，但我希望您能坚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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