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白日梦

　　林府的饭桌丰富极了，煎酿茄瓜、焖素鸡、八宝斋菜、素地鲜、水蒸豆腐，还有一大盆蘑菇三鲜汤，以及数碟点心，摆得满满当当。
　　黛玉喝了一整碗养胃的小米粥，又吃了两块点心，又嫩又滑的豆腐也用了好些。
　　林如海看得频频点头，虽然女儿的饭量还是一如既往的小，但比起病中，却是天壤之别。

　　林黛玉用好饭，放下筷子，见父亲也跟着放筷子，奇怪地问：“父亲怎么不多吃一碗？”
　　他似乎胃口不好，一个壮年大男子，只吃了一碗米饭，菜也没见他夹多少下。
　　“够了。”林如海抚着胡须微笑，“托玉儿的福，父亲今日也吃得很饱。”

　　一旁站着伺候的丫头们上来，将饭菜撤下去，又将饭桌抹得干干净净，却并不上茶来。
　　林如海看着女儿：“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才不致伤了脾胃。”
　　“嗯。”

　　黛玉也不是很想喝茶，父女俩就这么干坐着。
　　林如海扭头吩咐冰鸢：“等下记得上清茶，咳……玉儿脾胃不好，浓茶性烈。”说完又咳了一声，“姑娘的药现在可以熬上了，等吃过茶略歇一歇，正好喝药。”
　　冰鸢点头，转身出去安排。

　　林黛玉正觉得枯坐显得场面很尴尬，听见林如海咳嗽便关心地问：“父亲怎么在咳，可是哪里不舒服？”
　　“咳，咳……”林如海朝着无人处又咳了两声，回身笑着摇头，“不妨事，这阵子倒春寒，想是着了些凉。”
　　黛玉见他咳得厉害，急忙连声问道：“有没有发烧？还有别的什么症状么？该请个太医来看看。”
　　“不要紧，玉儿不必担忧。倒没起烧，只是最近精神倦怠，萎靡不振，睡着就不想起身。”
　　林黛玉皱起眉头，现如今，她只剩下林如海这个亲人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怎么办？
　　“玉儿才六岁，莫要成天皱眉头，我只愿你平安喜乐一辈子，才不枉我和你娘待你的一片心。”林如海伸出手，轻轻地抚平女儿皱起的眉头，低沉又和软地说，“以后莫再哭了，哭得我心里酸楚难耐，你娘……人生在世，皆有定数，强求不得。你只需记得，你还有我呢！”
　　感受到这份浓浓的亲情，林黛玉微微垂了头，低声应道：“是，我都听父亲的。”
　　“嗯，这才乖。”林如海收回手，含笑看着她。

　　说了一会儿话，冰鸢端着两盏热茶上来。
　　林如海亲手接过一盏，放在林黛玉面前，叮嘱道：“等凉些再喝，太烫。”
　　林黛玉有样学样，从冰鸢手里将另一盏接过来，捧给林如海：“父亲请用茶。”

　　喝着茶，林黛玉想了想，才看着林如海，慢慢道：“前些天，我恍惚听见说娘的嫁妆铺子的帐目有些不清不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有这事？”这回换林如海紧皱着眉头，一脸不豫，“这些天实在太忙，难以内外兼顾，何姨娘能写会算，她又主动开口……没想到，竟会出这样的事。”说完，他又转头斥责冰鸢，语气严厉，“姑娘正在养病，你们怎么拿这些事情来烦她？不知道私下找我？”
　　冰鸢吓得不敢分辩，立刻跪了下来，雨鸥赶紧走过来和她跪在一起。

　　头一回见温文尔雅的林如海大发脾气，林黛玉也被吓了一跳，她看看两个丫头，又看看林如海。

　　林如海朝她安抚地笑了笑，这才板着脸让两个丫头起来，又嘱咐她们一定要用心伺候姑娘，莫让这些不相干的扰了姑娘的清净。
　　冰鸢和雨鸥唯唯诺诺地应了，低着头恭敬地立在一旁。

　　“玉儿，你放心，你娘在我心里的地位是无人能取代的。我已年近半百，在子嗣上早已不抱指望，更绝了续弦的念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只要你从此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哪怕用尽我所有的家当去换，也是乐意的。”
　　林黛玉听了他的话，感动万分，轻声道：“父亲也要保重才是。父亲好了，我才会好，若您……那我该怎么办呢？”
　　“放心，我心里有数。”林如海见她心境开阔许多，心里大慰的同时，不免想到了京都的来信，以及还住在府里的贾府下人。可是，玉儿虽然温顺乖巧，这一场凶险万分的大病可是因为要离家才惹出来的。

　　林如海不敢莽撞，思索半晌，才试探着问：“玉儿，想不想你外祖母？”
　　林黛玉回答得非常干脆：“不想。”
　　林如海一时噎住，打好的腹稿都没法用了。停了片刻，他才笑嗔道：“胡说。你外祖母虽有二子一女，当年最疼爱的却是你娘。她若见了你，岂有不疼你的道理？”

　　林黛玉对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向往，贾家人口繁杂，仅仅依靠贾母的那点疼爱，在后宅是过不上好日子的。
　　她又不傻，何必上赶着寻这份不自在？
　　因此，听见林如海如此说，便只懒懒地应了一声“嗯”，再无下文。

　　林如海在谈话间仔细观察着女儿的神色，见她这样自己心里倒不好受起来，忙正色道：“你外祖母怜你年幼失侍，无人教养，信中说她夜里梦见你许多回，晚晚都会哭醒，因此特意派人派船来接你北上。”
　　林黛玉只静静听着，并不插言。
　　林如海：“我现任巡盐御史，公事尚且忙不完，分身乏术，哪里顾得上后宅？你若去了，一则有人教养，二则也免了我的内顾之忧，岂不两便？”
　　林黛玉定定地看着他：“家里有奶娘有丫头，将我照顾得妥妥贴贴，父亲不需要忧心。”
　　林如海再接再励地劝：“这不一样。家中没有主母，谁带你出门见客？将来大了，后宅间总是需要交际走动的。”
　　黛玉心意无比坚定：“我不喜欢寄人篱下，处处都要看别人的眼色。”

　　寄人篱下这四个字，瞬间勾起了林如海的愁肠。
　　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女儿，如果可以，他也舍不得送她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年都难得见上一回。
　　可是，为了女儿的将来，他不得不这样做。

　　林黛玉度着他的神色，又补了一句更加直白的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父亲，我不想去。”
　　林如海被气笑了：“粗俗！我林府怎能是狗窝？”

　　林黛玉见他终于笑了，不再像刚才那么严肃，整个人也松懈下来。
　　她现在还小，若林如海铁了心要送她走，怕是也没得反抗的。
　　仗着年幼，她紧紧抓着林如海的袖子，来回摇晃，柔声细气地撒娇：“爹，我真的不想去。外祖母再好也比不上爹，我只要有爹就够了。”

　　黛玉一向被贾敏教育得知书达礼，格外端庄稳重，从三岁后就没在林如海面前做过这等小儿姿态。
　　她相貌极好，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梳着可爱的双髻，为了给娘守孝，还戴了两朵白绢花，因为体弱，自有一股娇娇怯怯的味道。
　　林如海一时招架不住，竟不自自主地说：“不去就不去。”说完又深深后悔，“可你的教养怎么办？爹爹分身乏术，内宅的事情还得主母来教才好。”
　　“这不要紧，多请几位先生就是了。”林黛玉眨着眼，“不是还有女先生么？想来，她们也懂得这些事情的。”
　　林如海不说话了，径自思考这事可不可行。

　　林黛玉生怕他改了主意，趁热打铁道：“爹，就依了我吧。我见着爹爹，饭都能多吃一碗。若去了别人家，再好也不如自己家里自在。心里一闷，怕是又不想吃饭了。还是……父亲想赶我走，然后好跟何姨娘生个弟弟？”
　　“哪来的胡话！”林如海听得大怒，“你才几岁，谁教你的这些话？”
　　“没人教。”林黛玉故作懵懂状，“上午我在花园里坐着，何姨娘远远地走过来，并没看见我。我却听见她和丫头讲话，说我是个病秧子，能不能活到成年还未知，将来林府的家当还得指望她肚子里的来继承呢！”
　　“放肆！”林如海勃然大怒，拍桌大骂，“这种刁奴就该掌嘴！没上没下，嘴里只知道咒人，我看她是活腻了。”说完，猛咳了几声，一时脸色都涨红了。
　　“父亲不要动气，”林黛玉见他真是气得狠了，生怕激出个好歹来，赶紧替他抚胸顺气，“我才不顺她们的意呢，我偏要好好活着。从今日起，我要多吃饭，多走动，养得健健康康的，打他们的脸！”
　　“对对，正该这样想。”林如海的脸色好了些，“放心，回头爹替你出气，保管以后没人敢再胡乱嚼舌。”
　　“爹，我们可说好了，我不去京都，抽空您跟外祖母回封信，就说我身子还没好，暂且不去了。况且我也离不开爹爹。”
　　“好好，就依你。”

　　父女俩在屋里说着话，林之孝家的用过午饭又过来了，想给黛玉请安。
　　刚进院子，只见一向活泼好动的雪雁正规规矩矩地站在屋外的廊下，见她来了，雪雁快走几步，迎到门口。
　　林之孝家的笑着轻声问她：“姑娘歇下了？”
　　“没有，老爷在里面呢，正说着话。”
　　“哦，那倒不方便进去了。姑娘今日精神可好？”
　　“好多了，谢林大娘关心，进来喝杯茶吧。”
　　“不了，我先回去，回头再来也是一样。”林之孝家的可不敢扰了林老爷，说完就悄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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