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霖霖[民国]

作者:荻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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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快的相遇(一)


      立在外白渡桥上仰头看墨黑的天空,正月十五的月亮硕大无朋,仿佛这廖静的夜幕无法承载它的重量,而随时要将它直直坠在眼前一片江水中。

      背后一片欢呼雀跃。转过身,背靠在桥栏上,一道白光“倏”一下腾空而起,直插天空,顷刻散下伞样的烟火,将本已灯红酒绿的法租界映得一片朦胧。带着好看弯角和浮夸雕饰的百货洋行,此刻投下巨大的阴影;那黑色的图形里,高挑的洋人女子一路“咯咯”笑着,优雅地轻掸香烟,于是远远的,冷伊仿佛也能闻见那略略提神的薄荷味儿。

      一阵凉风,却不如往年的冬天那样冰凉,带着黄浦江水的味儿,卷起她的黑发。

      身旁的张博容突然“嗤嗤”笑了。

      冷伊懒懒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听见这忽然的笑声,不解地微微仰头,见得一绺长发正挠着他的左脸颊,他是忍不住才笑了出来。她伸出左手想要拈开,却被他一把握住,他的大拇指在她的手背上轻滑,腻出说不出来的快慰。

      “看来我们俩定是天作之合。”他盯着又一朵升腾而起的紫色烟花,待到落下来才说出这样一句。

      这回轮到冷伊“嗤嗤”地笑了,“哪个要订婚的人不这么想?”

      他清清嗓子,“本也就我们两家人,加几个着实熟悉的老亲,你我两家在姑苏城的亲戚都不多,这订婚宴未免有些凄凉。这刚把日子订下,辽东战事终于结束,各地的封锁一并解除了,这下北方和内陆的许多亲朋好友都能来,这还不是老天帮我们?”

      虽自己也是这样想,却不肯像他这般喜形于色,只将头埋在他胸前,正看见桥北面苏州河边,沿河的住户们也都一团喜气的神色。

      之前他们的生活虽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可三天两头就看见报上、听见广播里说起各地混战,涉及的城镇、乡村,无不生灵涂炭、普通人家生离死别,光想着也觉着不是人过的日子,现在终于太平了。

      远远地传来汽车喇叭声,“叭叭”响个不停,倒不像是一般租界里洋人的做派。这帮子洋人,在租界里处处趾高气扬,可在日常的礼仪上,又表现得无可指摘,所以这样嚣张地响个不停的,应该不是他们。

      可是开这车子的,在近租界的地方,这般嚣张,若不是洋人,又是什么人呢?

      抬起头,冷伊看见南面快速驶来三部汽车,一样的黑色外壳,和大街上走的那些都一个样,开着车大灯,六盏灯齐刷刷地照向桥面,她觉得有些晃眼。

      领头的那辆就在一直尖锐地鸣笛,后面两部都保持着相同的车距,跟在后头。这三辆车,这样疾驰在属于慵懒夜晚中的黄埔江畔,格格不入。

      冷伊不自觉地向后靠紧桥栏,又向博容挤了挤,他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显然也觉出一股肃杀的气氛。

      第二辆车经过他们跟前时却慢了几分,用约摸普通电车的速度缓缓前行,他们正诧异的当口,这车却索性停了下来。

      虽是透明的玻璃,在外白渡桥密密麻麻钢铁的投影下,仍像个黑咕隆咚的窟窿,里头的人似乎向他们望了望,从外面却又看不见里头。

      “我们,走吧。”冷伊觉着来者不善,小声对博容道。

      那司机反倒又启动了,跟上第一辆车,三辆车整整齐齐地继续开着。

      空余桥上的二人面面相觑,博容一笑,“又是那帮子拿着钱出来逛堂子的要员。”

      “你怎么知道?”

      “那车牌子是金陵城司令部里头的。”他的眼神倒是好。“这帮官僚。”说着轻蔑一笑,肩膀也跟着一耸。

      每次谈到时事,他总是这般要指点江山的模样。冷伊虽是赞成他的话,却总也不愿一直这样气哼哼的。他好歹已经接手家里一半的生意,商人的生涯基本走上正轨,这种时候还是学生气十足,都是当年在北平上大学时养成的习惯。

      想到这里,冷伊又噗嗤一笑,张家老爷有两件事情名扬姑苏城,一是他的生意,二是他的崇古。

      张家的生意——米行、布店、酒店,遍布江南。

      张家老爷的崇古,博容私下和冷伊抱怨,大概整个姑苏城他是最后一个剪辫子的,一直留到了旁人开始穿西装、开汽车,他才抖抖索索地剪了头发,老泪纵横,这算是他在新式路上走出的最大一步,也是最后一步。

      如今他每天还穿着那长褂,带着瓜皮帽,拄着拐杖,在姑苏城里他自己的店铺间走动,背后跟着顶轿子,走不动了,随时上去。汽车是万万不能坐的。

      也不知他怎样想到让博容去上洋学堂,这一上,还就上了北平,要知道,凡事走在前头的年轻人,都在北平。

      说也奇怪,博容回来后,在家里竟从没有起过争执。冷伊心里好生奇怪,但他既然有法子摆平这个问题,她也就不深究。

      许是冷风吹久了,冷伊咳嗽一声。

      他捻一捻长发,“回酒店吧,购置东西可累了,回去赶紧歇了。”

      他牵着她的手,一同走进了那西式建筑巍然的影子当中,头顶上玻璃灯罩子里的街灯,将他们往越来越热闹的地界引去,没几步路就是三岔路口,像城堡似的的礼查饭店如地标般伫立街头。

      门童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将门打开,瞬间打开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

      冷伊挽着博容的胳膊,从旋转的楼梯向三楼走去,炫目的水晶灯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将天花上如浪花、如穗子的雕刻照得真切。

      “不用和我妹打招呼,她肯定睡了。”博容拦住就要去305敲门的冷伊。

      按理来说,他俩不能单独出来,所以拉上博容姨娘的女儿,端端,作陪。她倒也知趣,只顾自己去找这附近的朋友玩儿,不碍冷伊和博容的事。

      她插上钥匙打开门,转过身,笑着对博容说一声“晚安。”

      他有些怅怅然,又微微一笑,向着隔壁走去,“如果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就是了,在隔壁。”

      走进房间,合上门,拉开窗帘,隔着玻璃窗子,外头的热闹还发出淡黄的暖光,却又不这样喧闹了。

      终于要订婚了。

      冷伊在愉悦中入睡,却做了个不怎么愉悦的梦——在湿淋淋的雨中一直走,总也走不到头,冰凉、寒冷、灰心丧气。

      醒来时怅怅了些许时候,这才听到外头淅沥沥的声响,原来夜间开始下雨,听得了雨声,也难怪做这样的丧气梦。

      冬雨就是这般悉悉索索的。

      胳膊肘托着腮,透过棕红色窗格子往外望雨,早已脱了叶的梧桐遮不住身后黑漆的德国栏杆,和里头围着的老式洋房。

      黄包车夫拉着年轻的夫妇穿梭在黑色小汽车之间,女子清脆的笑声掩过令人心烦意乱的车喇叭,像黑白水墨画上多了只会飞的彩色油画蝴蝶。

      咖啡的醇香腾起来,“等我干什么?”博容在吧台边打完电话,在冷伊跟前坐下,这才发现她跟前的布朗尼蛋糕一点都没动。

      “铺子里没出什么事儿吧?”冷伊握着勺,切下蛋糕一个小角,里头露出核桃仁。

      刚坐着黄包车,打静安寺前过的时候,正巧和礼查饭店前台交完班的小伙子相向走过,他居然认得出博容,忙叫“张先生,张先生。”

      叫了几声,他俩才循着声音发现是叫自己,让车夫停下。

      “张先生家里来电话,让打回去呢。”他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这样实诚的小伙子真是难得。

      于是到了这红房子餐厅,点完单,博容便先去找电话。

      “我娘昨晚发了个热。”他表现得轻描淡写,眼角的一垂却没能掩饰住担忧。

      “那我们快些买,明天中午就能回去了。”见他这样,冷伊心也紧了。

      “没事,大夫已经看了,开了药,这会儿好多了。”他由衷一笑,她也稍稍释然。

      玻璃窗上的水珠如奇异的画笔,将外头的世界加工得离奇,远处的教堂矮下去,近处街上一片叶子却这般大,不妨一个黑影将窗子外头遮了大半——是一辆黑色的轿车。

      这车本是开过了,却又退了回来。冷伊突然想起昨晚外白渡桥上那忽地停下的汽车。

      车门已经打开,高个子的男子从车里跨出来,藏蓝色毛呢大衣,穿在他身上却不显得厚重累赘。他瞟了冷伊坐着的这张桌子一眼,快步走进餐厅来,身后还跟着差不多身量的男子。

      他从冷伊的余光中消失,她的目光才回到博容脸上,却见他也分了神,只盯着她身后,秀气的脸蹙着眉,未扣上的第一颗衬衫纽扣上,喉结翻滚了一下,突然站起身,吓得冷伊抬头看他,右手却被人狠狠拽住,扣得生疼,生生给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回头瞪向来人,虽是不相干的,却正是刚从车上下来的男子。尽管受了惊吓,冷伊的内心却又似乎并不出乎意料,他们是冲着她来的,昨晚在桥上她就有这种没来由的担心。

      “王小姐可让我好找。”语气冷淡至极,说着已将她向外面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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