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

　　青坊主初次遇见般若是在一个干净冰凉的冬日清晨。

　　那时的他站在覆霜的鹅卵石岸上，脚边快要结冰的溪水不急不缓地潺潺流动。
　　蛰虫咸俯，虹藏不见，阴寒闭固成冬。分明是天地缟素的时节，一抹玄朱相间的身影却蓦地映入瞳孔。
　　于是他朝着站在溪水中央的孩童伸出了手。
　　“过来罢。”

　　站在水里的小孩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安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才走过去。
　　他玩闹似的踢踏着溪水，溅起的水珠落到了青坊主的衣摆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青坊主也不恼，双手探过去夹在对方腋窝下，就将人抱上了岸。
　　他蹲下身，握了握小孩的脚。冰凉，但很幸运没有冻伤，依旧是白嫩细腻的模样。
　　“冷吗？”
　　小孩摇摇头。
　　“怎会不冷，衣服也打湿了吧？”青坊主注意到了小孩前襟的一片湿润，想伸手去触摸。不料对方一闪身就迅速躲过去了，本是好意试探的手在半空停顿，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小孩大概察觉到了自己躲避动作的不妥，眼里带上了一丝局促，张张嘴，半天才犹豫道：“你的衣服也打湿了。”青坊主眉目舒展开来：“没关系。”
　　“我住在前面的寺庙里，你且随我来，我带你换身干净衣物。”他站起身，不再贸然拉近同小孩的距离，只是走在前方几步带路。
　　小孩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神色几番变化，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趁着青坊主不注意，他偷偷用手指拈了拈自己的前襟，玄色的衣物被沾湿了一大片，摸上去的触感潮湿又滑腻。他低头看向自己捏着衣服的手指，有细碎的殷红液体正从织物中沁出，悄然渗进皮肤的纹络里。

　　途经繁茂苍翠的松柏林，便看到了小径尽头的陈旧木门。清晨出行时青坊主并未上锁，轻轻一推，门便吱呀打开。他转身看向小孩，朝他招了招手。小孩会意，乖乖地被引进寺内。
　　寺庙虽小，院内景色倒也别致。一方小池引入了活水，惊鹿蓄水后不时敲在石上，发出清脆的喀嗒声。院子被打扫得很干净，角落的一丛腊梅开得正盛，虽无风却有冷香自来。
　　小孩坐在走廊边，四处张望了下，并未看到其他僧人的踪迹。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青坊主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解释道，“他们都回家了。”
　　“回家？”小孩不解，僧人的家不就是寺庙么？
　　青坊主从内屋拿出一套白色棉服：“心之所向乃是故乡。若不是一心向佛，那么寺庙便不是归宿了——喏，快进屋换上，别着凉了。”
　　小孩听得似懂非懂，又不便追问，只好蹙着眉接过衣服，进里屋换下了一身血衣。
　　棉服稍稍有些大，厚实的棉花内芯柔软又温暖。小孩嗅了嗅，低头抬手间皆是檀木和香火的气息。再看看自己裹成一团扔在地上的衣服，血腥味经久不散，大概只有堂内僧人那样未见过杀业的人才闻不出来。
　　他一时犯了难，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换下来的衣服。苦想了一会儿，他拿起衣服，偷偷从窗户翻出去，快速将血衣埋在了院子里的腊梅树下。

　　再从窗户翻进屋里，他若无其事地走到堂内，发现僧人已经摆好了笔墨，正在抄录经文。
　　青坊主闻声抬头，看着穿着白衣的孩童微微笑了起来：“这本是我年幼时的衣服，你穿着倒是恰好合适。”
　　小孩闻言有些不自在地晃晃手腕，轻声道了谢。
　　“你换下来的衣服呢？我先替你洗了晾好。”
　　“那衣服已经很旧了，不要也罢，我就扔了。”小孩停顿了下，有些急切地补充道，“这身衣服我会给你钱的。”
　　青坊主见对方小心翼翼的乖巧模样，心顿时软了，哪里会责备他。
　　于是他拉过小孩的手，示意他在身边坐下：“无妨，本就是放在箱底的陈旧衣物，如今给你穿着还算是起了些作用。”
　　见对方松了口气似的神色，青坊主脸上笑容更盛，这才细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大冬天在溪边嬉水？家中父母恐怕该等急了。”
　　小孩迟疑了下，答道：“我叫般若。”
　　“般若？”青坊主提笔在纸上写了二字，“是这两个字么？”般若虽识不得几个字，好歹自己的名字还是知晓，连连点头。
　　青坊主有些欣喜：“真是好名字。”
　　他看着对方解释道：“虽读音不似，但你的名字写出来便是佛家术语了，正是‘辨识智慧’之意。”
　　般若第一次听闻这样的解释，心底不禁生出些怨愤和讥讽。“辨识智慧”，可谁知他不辨不识，浑浑噩噩了近百年？到如今结下诸多恶业，却听这和尚大谈这名字的明彻佛意，又有何用？
　　想到这里，般若瘪了嘴，有些赌气道：“既然读音完全不似，那这名字就是没有这个意思了。”
　　青坊主见他气鼓鼓的样子有些惊讶，随后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声哄道：“没有便没有罢，也依旧是好名字。”
　　般若这才缓了神色，也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青坊主眼中闪过一瞬恍惚，放下了笔：“我没有名字。”
　　“怎会没有名字？”
　　“初来寺院时我尚年幼，还未来得及起名，寺里的僧人们便离开了。”他看向般若，“你可以随山下的村民，叫我青坊主就好。”
　　青坊主停顿了下，这才想起要送般若回家的初衷：“对了，你也应该是村民家的孩子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家去。”
　　般若急忙道：“我并未住在山下。我……我自幼失恃失怙，四处流落至今。”
　　青坊主微怔：“是这样吗……”
　　般若生怕他不信，作了无辜清白的可怜模样，眼巴巴地盯着他。
　　像是沉浸在久远回忆中，青坊主默然不语，半晌才回过神来。见般若可怜的神色，他心下怜惜，手便抚上了般若的头顶。
　　他像是终于下定什么决心，眼里满是轻快笑意：“那你愿意留下来吗？”
　　般若看着他温和带笑的脸庞，不禁愣了一下，鬼使神差般就点了头。

　　“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