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存在的宫廷

　　风兰泠当帝王的确胜过我，从这一届金吾卫士的总体质量上就能瞧得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将我抓捕住。我心知他们人多势众，输是必然的，但这不能成为我狡辩的理由，输了就是输了。

　　成王败寇，他们把我囚禁在柴房里，我也是服气的。

　　做天下之主，最突出的特点是“一言九鼎”，纵观古今，各家帝王的政治手腕虽各有千秋，但都不约而同的言辞谨慎，这一点的主要表现形式是“话少”

　　这样做的好处有三。一来，可避免不必要的的麻烦。二来，可给臣子们营造一种高深莫测的距离感。三来，可彰显帝王智商，有利于维护帝王形象。

　　可谓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细细想来，方才风兰泠在梅园的那句“此时此地，你我并未相见”，话外音该是“过了此时，离了此地，你就自求多福吧”，所以在风兰泠面前，还是我道高一尺，她魔高一丈。

　　更夫在外敲出三更天的梆子，夜空漆黑犹如墨，柴草堆柔软暖和，我眼皮架不住一天的疲惫所带来的困意，打了个呵欠，窝进草堆里头，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眠，白烂的眼光打进窗户，洒满柴房的各个角落，整个房间都充满温度，晃得我眼皮发红发烫。我懒洋洋地侧侧身子，并不打算起，既然被关在这，我也没什么架要打，没什么剑要比，更没什么病要瞧，行侠仗义、悬壶救世什么的只好暂时放一放。没什么事情可做，哼哼了两声，翻身睡了个回笼觉便是，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饿得肚子空空如也，这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

　　我趴在窗户边，没精打采地点菜：“二两米饭，一份红烧肉，多放辣椒少放油，多放生姜少放蒜，谢谢。”

　　看守我的黑衣小哥翻了个白眼：“没有，中午你和我们吃一样的，青椒炒肉。”

　　我最讨厌青椒！

　　“看在我和你们陛下过往的情分上，不能给我开个小灶吗？”

　　黑衣小哥又翻了个白眼，坚定立场道：“不行！”

　　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

　　我朝他瘪瘪嘴，回了柴草堆，心想这事儿还是得和风兰泠亲自商量比较妥帖，便又舒舒服服地躺下去，等待她的大驾光临。

　　然而我失策了，是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不来，在一连吃了七天的青椒炒肉，脸都吃绿了后，我终于忍不住冲那黑衣小哥发脾气：“天天吃青椒炒肉，你们口味很独特啊！”

　　黑衣小哥不再翻白眼，而是眨巴眨巴双眼皮，作无辜状：“我们没有顿顿吃青椒炒肉啊？”

　　“那为什么我顿顿都是！”

　　这次黑衣小哥无辜中还略带些委屈：“不是你让开小灶的吗？”

　　你恐怕对开小灶有什么误解吧。

　　“那也得让我出去放放风吧，这都七天了，人都关傻了。”

　　黑衣小哥的脸上又换了一种情绪，脸一红，垂头羞怯着说：“这不……还有我陪着你嘛。”

　　我有一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时间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我在经历了从烦躁到暴躁的心路历程之后，念想起一戏本子里的一段话：有过痛苦，方知众生痛苦；有过执着，放下执着；有过牵挂，了无牵挂。

　　然后，我又心如止水了。

　　风兰泠的性子细腻又不失沉稳内敛，父王曾经还夸赞过她“静如处子，动更处子”。我转念一想，竟然掉到她手掌心里头了，不妨学学她的模样，敌不动我不动，她无非是想让我先沉不住气，自乱阵脚罢了。

　　想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三年，我吃几天青椒又算得了什么。

　　忍得住寂寞，耐得住性子，方成大道。

　　如此一来，我又心安理得的等了一个七天，天天晚上百无聊赖的站在漏风的窗前，对着月亮独自歌唱：“七月七日情，黑夜忽然变白天，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在我第二百五十次演唱这首曲目时，风兰泠踩着我歌声的鼓点，踏了进来。

　　碰巧我正睡在草窝上头，侧着身子，撑着脑袋，眯着眼睛，各种陶醉。

　　只感觉眼前的光被人遮住，一股清清淡淡的檀心冷梅的香气淡淡的飘忽在空中，像清爽的春日，光临我破落的寒舍。

　　衣裙与衣裙在摩擦，发出一小截悉悉索索的声响，几乎轻不可闻。

　　有人戳了戳我的酒窝。

　　我闭目不言，她又戳了戳。

　　见这人乐此不疲，我只好惬意地叹息一声，睁开眼睛，发现风兰泠就蹲在那，俏丽的眉眼，笑吟吟的面容，一时间全都迎了进来。还是那句老话，这是需要一千个字才能勉强描绘的一笑倾城。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是叫我等到了她。

　　我拍开她那只作怪的手，悠哉游哉地站起来。她也跟着一道起身，掸了掸裙摆的微尘，婷婷玉立在我跟前。

　　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没有想象中的互相伤害，或许是因为今天碧空如洗，风景这边独好的缘故，风兰泠瞧我的眼神带了股热切和渴望，仿佛风流公子第一次逛青楼，有欣喜亦有点滴的忐忑，我不得已想起第一次临幸她的夜晚。气氛有些浪漫，气息有些暧昧，任谁闯进这一刻都能成为为爱痴狂的痴男怨女，当然，如果没有姚楠的话。

　　只听她十分刹风景的一句：“天天夜半高歌，嚎得跟开水烫死猪似的，有完没完。”

　　我有些呕气，除我以外，舞刀弄枪的女人，果然都没有艺术细胞。

　　我自小对音律的造诣颇高，又正值文艺气息颇浓的国风民俗，父王特意让宫廷乐师教我宫、商、角、徵、羽，五音六律是全得不能再全了，某朝满腹经纶的大学士曾说过，这世上唯有爱和艺术不可辜负。

　　我岂能容她这般辜负艺术，故云淡风轻地问她：“婉婉，你还没有男朋友吧。”

　　婉楠的脸色顿时比青椒还要深上几个色号，拔剑的姿势也格外利落果敢，我能感受到剑尖的寒意在我颈动脉边荡漾开去。

　　“放肆！”风兰泠忙呵斥住她。我想她呵斥的是婉楠不解风情吧，因为她的眼风里还有来不及收回的哀怨。

　　这股哀怨在空气里飘来又飘去。

　　“在朕面前也敢随意亮剑。”

　　婉楠顿时抱剑跪了下去，说着微臣该死，请陛下赎罪的话。瞧这脱口而出的熟练，怕是“微臣该死”都好多回了吧。

　　我当过皇帝，早练就了一身能撑船的肚量，忙抢话道：“无碍无碍，我只是有个部下，特别喜欢婉楠这种独立自主又具有杀伤力的女性，想要撮合撮合。”

　　婉楠瞪着我：“你……”

　　风兰泠抬手止住她的话，掐断我们之间的硝烟。她晶莹的眸子润了一层淡淡的光芒，看向我：“这几日过得如何？”

　　“托陛下的洪福，我是顿顿有青椒，餐餐有炒肉，营养全面，膳食均衡，只长了一颗小痘痘。”我阴阳怪气地竖起根食指，朝她面前递了递。

　　空气里的哀怨浓了些许。

　　黑衣小哥抬了张圆凳毕恭毕敬的进来，又毕恭毕敬的出去。风兰泠似白天鹅般展露着脖颈优美的线条，款款落坐，姿态飘逸：“满园的灰鸦子不太吉利，是谁都得内分泌失调。”

　　她语调又轻又盈，实则话里有话，是在告诉我，她已经窥破我的心思。

　　这么多的灰鸦连着这么多天留恋此地，但凡有心之人都会留个心眼儿，一查究竟，而我亲爱的太先生就是个心眼儿多的老头子，他担心我的安全，势必会派坐探前来查看虚实。

　　所以灰鸦，就是我请求支援的信号。

　　风兰泠对这一点的留意和察觉，不禁让我怔愣，却并不意外，她博学多才，蕙质兰心，能有这样的洞察力也在情理之中，何况人家还在九五至尊的位子上，历练了一天又一天，心眼儿定比太先生还多出几个。

　　我故作镇定，硬扯扯嘴角，扯出个皮笑肉不笑：“想用我引出我身后的势力？也对，前朝余孽，定是让你寝食难安，排除异己才真正的坐拥天下。”

　　“嗯~”这一声，风兰泠托了个长长的尾音，指尖在下巴处点了点，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恳切又颇为欣赏地说道：“说得很有道理，竟然如此，又岂能放虎归山，不如~”她又托了个尾音，音调微微上扬，惊得我这颗心七上八下，“你跟朕回宫吧！”

　　满园的灰鸦子乱窜，掉下一地鸦毛。

　　傍晚，白天与黑夜交织出的别样昏黄，颇有后现代伤感主义色彩。这晚的饭菜有了变化，青椒炒肉变成了红烧肉，外焦里嫩，外焦里嫩，但在这个空档搁到我嘴里，却只能是味同嚼蜡，味同嚼蜡。我惋惜惋惜再惋惜，真是糟蹋了一锅好肉啊。

　　人说女人心海底针，这风兰泠估摸着是女人中的女人！

　　不得不承认，这夜是我逃亡生涯中最心烦意乱的一晚，说好的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结果风兰泠的三言两语，又将其搅得七荤八素。一时间，柴房不再温馨了，草堆不再柔软了，犄角旮旯的蜘蛛也愈加放肆了，蛛网结了一张又一张，真是一点不可爱。

　　我气闷的小睡了会儿，又在小睡后接着气闷。

　　午夜时分，有人在门口轻声地唱：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团火焰，啊~啊~

　　是谁在接我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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