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胞内外

　　妻子小梅的签证批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初夏。
　　那天夜里，宁野梦见了小瓦。
　　混沌不清的梦境里，小瓦凌空而来，步步生莲，与他擦肩而过，回眸一笑，继而消失在一片白光中。
　　宁野猝然惊醒，捂着砰砰急跳的心脏，瞪着隐隐映着街灯的天花板，突然之间悲痛欲绝。
　　那种欲哭无泪的悲痛。
　　七年了，小瓦灰飞烟灭已经七年了!
　　据说七年时间，可以让热恋的情人彼此厌恨，动作利索的可能已经二婚有孩…… 那么对于没有来得及绽放的爱情呢？是否能凝成琥珀，保留最初的颜色？
　　作为神经生理学博士，理论上，宁野是不相信有恒久的爱情的，原因很简单：生理机能不支持。——只有长年嗑药, 才可能保有热恋时的神经递质水平。 ——所以长久地刻入他灵魂的，一定只是未竟的执念。
　　——顺便说，作为无神论者，宁野对“灵魂”这玩意儿也大大存疑，之所以还将信将疑，主要是近年有些灵魂的量子理论说法在大行其道，而宁野不懂理论物理。
　　宁野从不认为那埋葬在墓园里的一抔灰白色的灰烬属于小瓦。小瓦是正午时分被火化的，前面有八个人，后面还有八个人，没人分得清那些骨灰属于谁。
　　其时正当夏末初秋，天空辽阔高远，宁野记得他凝视着那根冰冷矗立的巨大烟囱，眼看着一缕白烟袅袅升起，聚散缥缈，无比曼妙地舞动着，飞向蓝天深处。远处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鸽哨。
　　宁野从头到尾都没有落泪，而且有条不紊地处理一切杂务，从灵堂布置到骨灰领取。——然而那缕白烟，和那声清脆的鸽哨，永远地镌刻在了他的生命里。
　　小瓦比宁野小两岁，爸爸姓孟，妈妈姓张，小瓦的大名叫孟璋。这名字是她爸取的，看起来很不错，然而小瓦的妈妈用一个干脆利落的小名儿，无情地揭露了丈夫欲盖弥彰的重男轻女之心。
　　揭露得相当彻底，以至于小瓦四岁，话还不大说得利落，就会指着她爸的鼻子质问:“梦是什么梦？璋是哪个璋？”——“是“的发音不准，念作“系”, 越发显得这小妞有文化。这时候，已经彻底沦为女儿奴的孟工程师，就赶紧颠儿巴颠儿巴地给女儿买好吃的好玩的，以表自己的不二忠心。
　　此“弄瓦梦璋”的典故，在自动化研究所大院里传为佳话。
　　小瓦指责归指责，行动中却是圆了她爸百分之八十的心愿 ——十六岁之前，她完全是个小子，和大院儿里宁野他们一帮男孩子混在一起，爬树捉鸟，下河趟泥，无所不干，连打群架都少不了她。
　　那时候他们这一伙子里她最小，宁野们时常对着她装模作样地叹气：“妹妹哟!嫁不出去的丑妹妹哟!......”
　　16岁以前，小瓦一直是男孩一样的短发，因为只要稍微留长一点，就必然是披头散发。而衣着上，则始终是男女不分的运动校服。那时候他们这帮半大小子，心目中的美女是大胸细腰，长发飘飘。——因此他们是真心认为小瓦的确长得丑，也是真诚地替她发愁的。
　　那时候宁野在小瓦那里，是“臭宁野”。这当然不是因为宁野时常一身汗一身泥，因为小瓦自己也往往同时地一身汗一身泥。这主要是由于，宁野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小瓦的爸妈一般是这么提到宁野的：你看人家宁野哥哥，期末考试又是年级第一! ……你看人家宁野哥哥，奥数竞赛拿了省里二等奖!......你看人家宁野哥哥，代表学校到市里领奖上了电视，人家讲话一点不怯场……你看人家宁野哥哥……
　　虽然设身处地想，宁野觉得小瓦没把他拉黑已经是顾及了从小一起混的义气，但依然觉得自己“臭”得挺无辜的。
　　其实小瓦那头对宁野的感受比较复杂，一方面，他是那个无所不能的讨厌的“榜样”, 另一方面，他又是那个无所不能的随时救她于作业考试的水深火热的坚强的后盾……
　　从小学一年级起，小瓦所有听不懂的课，做不出的题，解决方案都无比简单：找宁野。
　　她吊儿郎当而上着重点，并且学习成绩始终能徘徊在全班十五名左右，全是因为有宁野。
　　所以宁野虽然“臭”, 但是她不嫌弃，照样跟他混。
　　小瓦脱胎换骨成为姑娘的突变，发生在宁野高考结束后那年暑假。
　　其时宁野已经如愿拿到北京某名校的录取通知书，刚被父母奖励到欧洲玩了一大圈回来。
　　那是一个蝉声呱躁的傍晚，大院儿的空气里混杂着太阳蒸腾起的泥土气、各家厨房飘出来的成分复杂的油烟气、垃圾箱里散发出来的成分更复杂的…… 多种生化反应的xx气……
　　踏着这一众气味，宁野迎面撞见了一位少女。
　　那情景太过惊悚，以至于此后宁野一想到“二八佳人”这词儿, 脑子里浮现的就是那天的小瓦。
　　明眸、皓齿、长发、长裙、丰乳、纤腰……这姑娘突然间就把这一整套都装备了个齐全, 让宁野看了个措手不及。要不是那眉眼五官依然熟悉生动，宁野绝对不敢看她第二眼!
　　也就是从那天起，“臭宁野”变成了“宁野哥哥”, 小瓦也终于变成了父母一直梦想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乖女。
　　两年以后，小瓦高考超水平发挥，跌跌撞撞地冲过了另一所名校的分数线，也考进了北京。那所学校，和宁野的学校，距离两站路。
　　这两年中，宁野不咸不淡地处了两个女朋友(当然是前后脚，前后脚已经把他累得够呛)，第一个处了九个月，第二个处了七个月，都是莫名其妙就分了手 ——至少宁野这方面觉得莫名其妙。
　　第三年，小瓦来了。
　　和小瓦一起在北京上学的两年，后来在宁野的记忆中变得梦幻般美好。无数的黄昏，无数的清晨，他带着她，骑着单车，游遍了北京那些古老的遗迹、幽深的胡同……
　　新月初上的北海，晨光乍现的钟鼓楼，繁星满天的潭柘寺，春花烂漫的颐和园，红叶尽染的香山……空寂无人的深深宫墙，秋风萧瑟的旷古长城，白雪飞卷的巍巍庙宇……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有小瓦，而有了生命和灵气。
　　双方父母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俩在谈恋爱，并且乐见其成。宁野的妈妈甚至还吞吞吐吐地提醒过儿子：小心措施，不要弄出人命来……
　　宁野啼笑皆非——其实他和小瓦，离“弄出人命”差了不止一步两步。
　　“小兄弟”一变而成“邻家小妹”，已经够难消化，如若要再进化成“女朋友”, 宁野觉得一时实在下不去手。
　　小瓦自己也十分有自知之明，有一次坐在丹陛桥上，一边看着小孩子放风筝，一边舔着奶油雪糕，突然侧头说：“宁野哥哥，我是做不了贤妻良母的。”
　　宁野不明白她为啥突然冒了这么一句，又听她自顾自接着说：“再说你妈妈从小就认识我，我装都没法儿装!”——语气颇为沮丧。
　　宁野哑然失笑，故意逗她:“ 你操这心干嘛？我又没打算娶你!”
　　“所以我劝你娶别人嘛!”小瓦认认真真地说，“欲盖弥彰”四个字儿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宁野看着她那小样儿，生理上几乎失守….
　　然而没有。
　　对于前两任女朋友，宁野按部就班地进展都毫无障碍，除了最后一步，该做的都做了。唯有对小瓦，他竭力克制。
　　是小瓦太美好？这理由宁野自己都嗤之以鼻：小瓦有多少臭毛病，他大概是这世界上最清楚的人之一；是小瓦的爹妈一直把自己当作“榜样”, 而“榜样”万万不能对他们的女儿行下流之事？只能这么解释了。
　　这样，他们在父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腻在一起两年，只进展到“拉拉小手”这一步。
　　然而在小瓦出事之前，宁野是坚信自己迟早会娶了她的，不管她想不想当贤妻良母。而宁野和小瓦的父母们，也一样坚信这一点，彼此私下里已经以亲家相称。
　　可是小瓦出事了。
　　那是宁野大四毕业的暑假，他已经顺利拿到中科院一个研究所的录取通知，准备秋季入学读研，依然在北京，依然离小瓦不远。而大二上完的小瓦，跟着校学生会组织的志愿者队伍，前往贵州某山区支教。宁野本来挺想陪她一起去，可是本科实习的导师希望他留校完成实习期间参与的一个课题，宁野就留在北京没走。
　　那个决定让宁野后悔终身。
　　小瓦是在八月初的一个傍晚，在回村的路上，跟着一辆超载的中巴车翻进山谷的。她那天是去县城给村里的孩子们买文具去了，中午还趁着手机信号好，抱着电话跟宁野咭咭呱呱聊了一小时的天。
　　破旧的中巴车整个摔散了架，把乘客甩得漫山遍野, 当地交警无法处置，调来了武警才设法下到山谷中把人一个一个捡回来。小瓦的遗体是三天以后才被弄上来的，而宁野是四天以后才得到消息，赶过去陪着小瓦的父母一起认尸。
　　遗体已经轻度腐烂，一侧的大腿还被不知什么动物啃得见了骨，她还少了一只眼球……那一段记忆，后来被宁野的大脑自动屏蔽了，连边缘都不能触碰。
　　可是当时，他既不能痛哭，也不能晕厥——他得按部就班地办理死亡证明，联系火葬场，并且联系遗体整容师，详详细细地商讨遗体修补的要求和方式…..因为小瓦的爸爸一夜白头，妈妈则彻底疯了。
　　宁野的父母当时都在国外开会赶不回来，小瓦家也没有别的可以帮忙的人，再想逃跑，他也只得责无旁贷地担起了所有事宜。
　　那些日子感觉非常奇怪，像是一场无比冷静的梦游，一边失魂落魄一边有条不紊，一边分不清是真是幻一边按部就班地和各种人打交道办理各种手续……
　　他梦游着就把小瓦弄丢了，把小瓦弄成了一缕烟，一把灰……
　　他始终哭不出来，一直到今天，午夜梦回，心脏撕裂一般地剧痛，可就是哭不出来。
　　… … … …
　　小瓦在梦里回眸一笑，她笑什么呢？笑他终是娶了别人、娶了一位“贤妻良母”么？
　　宁野一边痛彻肺腑，一边有条有理地计较：明天要开始办两件事，第一，给小梅订机票；第二，寻找地点合适价格合理的一居室公寓。
　　——小瓦再刻骨铭心，也是斯人已去；小梅再无关痛痒，也是他法律上事实上的妻子，他不能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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