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胞内外

　　Elsewhere 造成的失落感如此强烈，以至于丁逸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宁野的请求，在中国学生联谊会举办的迎春晚会上客串一个小品。
　　那是一个无聊至极庸俗至极的小品，宁野自己都觉得开不了口。无奈学生会的几个人一再求他，他刚来时受了人家帮助，情实难却，只得答应试试。他是真没想到丁逸漫不经心地就答应了，难道是清蒸狮子头的贿赂起作用了？丁逸没那么没节操啊……
　　很快宁野就发觉这孩子的情绪不对，但毕竟只是室友，交浅言浅，不便深问。
　　学生会正经是拉丁逸来当男花瓶的。
　　那小品是个介于群口相声和歌曲联唱之间的四不像，十几个男女青年乱七八糟登场，女青年无论长得如何，都有本事给自己画出个绝世美女；相比之下，男青年们的形象就过于磕碜，急需平衡。于是丁逸的前室友便隆重推出了丁花瓶——就好像丁逸是她多年珍藏似的。
　　推出的方式颇让宁野无语：这姑娘在两百多人的中国学生学者微信群里发了一张手机偷拍的丁逸生活照，照片上丁逸穿着件简单的白色T恤，站在冰箱边上，漫不经心地抬头一瞥。 ——宁野打赌这厮被冰箱门挡住的手里，拿着一瓶啤酒。——照片是正经偷拍，拍得十分匆忙，构图光线都惨不忍睹，但丁某人精致无双的五官和睥睨一切的神情，引来下面一片惊艳赞叹。
　　幸亏丁逸不玩微信这种弱智玩意儿!至此，宁野也同意了丁逸对这姑娘的归类。
　　总之，丁花瓶在节目里的任务极其简单，基本就是往那儿一竖，从头到尾就一句台词，俩字儿：“搞笑!”
　　——不负花瓶，并且十分本色。
　　只有宁野知道，“矗在那儿”这个动作本身，已经耗费了丁少爷无数的宝贵能量…
　　就这么个破玩意儿，集中彩排了四次。出乎宁野预料，丁逸居然回回都去了。宁野受宠若惊，双手双脚地支持，回回陪绑，跟个陪读的爹似的。
　　彩排现场乱哄哄，三分之一的时间走场子，三分之二的时间闲磕牙。
　　宁野跟这帮人都处于半熟不熟的状态，于是一半时间玩手机，一半时间闲磕牙。丁逸则是别人叫他就上台矗着，别人不叫，他就在一个角落摆弄手机，对人一眼不看一句不理，把花瓶精神贯彻到底。公共场合，这厮基本做到了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而不是如平日里那样像瘫烂泥。因此看起来一身冷冽，又颇为赏心悦目。——比那几个大乌鸦一样上窜下跳的男生吸引女孩目光。
　　然而，秋波们依然进了天花板。
　　于是第三次彩排的时候，就有几个女生嘻嘻哈哈地提醒宁野小心，说他这花瓶室友是个Gay，这事千真万确，是他前室友那姑娘说的。佐证就是，和一个姑娘同居8个月，为啥什么也没发生？
　　宁野只是打了个哈哈，心里为这些姑娘的自信相当惊讶，更惊讶于这些姑娘对他的信心，并当下决定对那位“前室友”敬而远之。
　　——愚蠢的人类!丁逸怎么会是同性恋？丁逸压根就对尔等人科动物没有兴趣!
　　对于白痴们的非议，丁逸压根儿没听见。彩排现场，他除了例行站桩和说那俩字儿的白痴台词，其余时间都忙得脑子要飞起来。他捧着手机形似玩游戏，实际上是在写游戏，这是新近接的一个小活儿，帮一个公司做一款手机小游戏。这些天丁逸疯狂接活儿，因为只有让自己忙得昏天黑地，才能填补Elsewhere出走留下的空洞。
　　答应这个愚蠢的节目，也算是一种“失恋”的反常行为，因为那晚丁逸在吃清蒸狮子头的时候，蓦然发现，Elsewhere离开后，二次元三次元加在一起，他唯一算是“认识”的人就是宁野了! ——宁野做了什么吃的都叫他一起，宁野罗罗嗦嗦地说一堆废话，宁野在他胃疼的时候会替他买药，并且宁野表示他万一把自己作死了可以为他收尸……宁野，只有宁野…...他想也没想地就答应了宁野的无礼要求，并且认认真真地做到了。
　　春节联欢会那天是初一，周六。
　　年三十上午，丁逸的妈妈给他打了一小时电话，照例是罗罗嗦嗦开始，哭哭啼啼结束，话题照例是丁逸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如何侵占了父亲的公司，以及将来的遗产……
　　丁逸照例是一言不发，手机放在桌上，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直到那个女人自行挂断。
　　白痴中的白痴!——丁逸再次确定她的分类。他想这女人怀着自己的时候一定遭受了宇宙射线，自己绝对是基因大规模突变的产物，否则，为什么这母亲蠢到他难以正视？
　　他母亲是一个男人的宠物，先是养在上海，后来养在加州；之所以转移到加州，是因为主人在上海有了新的宠物…...丁逸自己，就是这么个宠物的儿子，没名没份见不得光，将来也没遗产，而跟他一样的兄弟姐妹有多少，只怕除了那位主人谁也不知道…...好在丁逸不是空有一副好皮相，还有突变来的高智商。他高中就能用编程养活自己，现在更不在话下。他懒得理睬宠物和主人间的恩恩怨怨，也懒得去争取什么“权利”, 别说争，他想都懒得想。至于那个提供了一颗精子的男人，顺便提供的养大这颗精子必要的钱，他也接受得心安理得，但“父亲”二字，在丁逸的词典里，比“母亲”这个词儿，更加陌生。
　　然而母亲的电话依然让他在接下来的整个下午都情绪恶劣。
　　直到晚上宁野回来。
　　宁野一到家就来敲门:“丁逸! 出来包饺子!”
　　是“包饺子”而不是“吃饺子”, 丁逸惊讶地打开了门。
　　“我幹皮，你包。”宁野不由分说塞给他一把韭菜，“你先洗菜，我和面。”
　　丁逸说不出“我不会”这仨字儿，只得认命地进了厨房。哗哗放着水洗菜，回头一看，宁野煞有介事又笨手笨脚地捯饬着面粉，鼻尖上还蹭白了一块，突然觉得满心的压抑烦闷都散了，忍不住哧地笑了。
　　这一笑冰雪消融春花尽放，宁野惊得差点把面团扔地上：丁智人，居然具备“笑”这个人类功能？
　　十几分钟后，丁逸算是彻底明白了：宁博士他压根儿没包过饺子!
　　俩智商加一起超过二百五的博士，年三十整不出一顿饺子吃，这说出去也太丢人!
　　于是俩人现上网搜教程，拿出对待实验课题的科学精神，花了三个小时，终于把饺子吃进了嘴里。——味道不错，卖相居然也不错!
　　丁逸险些把自己撑死。
　　两个单身汉，在高悬于餐桌上方的那位巨大的“人类母亲”慈祥而凶恶的注视下，把一百多个饺子吃了个精光。——那幅非洲猿人的复原图，差点让宁野从“非典型白痴”升级为“典型白痴”。丁逸觉得，哪怕宁博士挂上一幅俗不可耐的蒙娜丽莎，都不会有如此惊悚的效果，至少那女胖子神色是安详的，毛色是正常的……可现在每天看着他们吃饭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宁野还一本正经地教导他，这是全人类的祖先，他们理应敬祖祭祖。丁逸却认为这位“祖先”无需祭祀，看着随时可能从墙上下来与他们这俩后人抢食儿。
　　本着“不与白痴论短长”的原则，看在经常性的晚餐的份上，丁逸忍了，虽然不与宁野这个每天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白痴”“论短长”, 并不太容易……
　　好在，被“母亲”天长日久地注视了一个多月之后，丁逸已经基本习惯了那与众不同的慈祥目光，此时吃起饺子来毫无心理障碍，也消除了随时准备打一架的戒心和压力。
　　有这一顿饺子垫底，第二天的晚会在丁逸眼里的傻缺指数就下降了一些，堪堪落在他的忍受范围内，以至于他从头坐到尾，还圆满地演好了花瓶，演得堪称遗世而独立。
　　丁逸一人，就把全场的颜值提高了二十个百分点。——这二百五的话不是宁野说的，是丁逸的前室友那姑娘宋琪说的。
　　晚会是先聚餐后演节目，现场是一张一张大圆桌，搞得跟婚礼似的，让几个月前刚遭受过婚礼的宁野略有牙疼头晕伴胸闷的生理反应。
　　宾客们先排队领餐，再各自聚桌坐了，边吃边聊边看节目。宁野之前帮着分餐，随后就自然跟学生会的一帮人坐了一桌。丁逸来得晚，进来时人都已经坐定，因此颇为显眼。宁野他们这桌还有一个空位，学生会的几个人就冲他招手，这厮只是往他们这边瞥了一眼，就径直走向后面角落里的一张只坐了三人的桌子，离那三人远远地坐了。
　　别人面前都是花花绿绿的食物，丁逸面前只有雪白的桌布，他对着空荡荡的桌布，继续埋头摆弄手机，就好像待在一个四维空间的气泡里——降维攻击都把他包围了，他对四周的低维度生物却一眼看穿，不屑一顾。
　　拽得很彻底。
　　宁野琢磨着丁智人昨晚那顿饺子怎么着到这会儿也消化完了，这样饿到晚会结束恐怕又要胃疼，便出了大厅到外面的分餐台，一看全是残羹冷炙，冻在大铝箔盒子里跟猪食似的，丁逸虽然不挑嘴，这样的东西吃下去肠胃却一定会抗议。宁野叹口气，认命地出门右拐，进了旁边一家星巴克，买了几样点心一杯热可可，回来往丁逸面前一放, 就说了一个字儿：“吃!” ——然后扬长而去回了自己那张桌子。
　　丁逸略为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便波澜不惊地吃喝起来，一边继续在手机上忙活。宁野买的几样东西不甜不油腻，配着热乎乎的可可奶，比旁边那堆乱七八糟气味复杂的中餐让他有食欲多了。
　　宁野回到座位，对周围那几个姑娘意味深长的目光视而不见——他是有老婆的人，犯不着在意几个单身姑娘怎么看他。
　　至于丁逸那位前室友宋琪姑娘，宁野觉得，换了自己跟她合租八个月，恐怕落下的就不只是“同性恋”这一条恶名了......丁逸能做到“不咬人”, 已经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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