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胞内外

　　吃，还是不吃，是个问题。
　　午餐高峰期，宁野坐在餐厅里对着餐盘左右为难：不吃吧，再回去买别的，又得重新排队重新找地方坐，这实在太痛苦；吃吧......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虐待自己？
　　宁野刚来的时候，研究所的餐厅还是老厨子，终年只提供五样食物：炸鸡，意面，火鸡胸，烤牛肉，和烤鱼。周一到周五固定不重样，下一周再从头开始，如此循环，无穷无尽。宁野吃了两个月，已经要吐，不能想象吃上两年是什么光景。
　　好在老厨师退休了，这两个月来了位新厨师，非常热衷于推陈出新，不停地有新的菜式推出，宁野终于找到了吃饭的乐趣，每天都去尝试一样闻所未闻的食物，其刺激之处在于，不送进嘴里，你永远猜不出它是美味可口还是难以下咽。
　　今天的菜，宁野觉得吃下去能成精。——盘子里据说是茄子，可是酸得像是刚从醋酸里拎出来的，pH值低得令人发指，宁野觉得这茄子简直不需要劳动他的胃酸，放上一会儿自己就能把自己给消化了，吃下去很可能会把他的胃也一块儿消化掉。
　　正为难，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同组的约旦人阿罕默德，已经一屁股坐在了他边上。
　　跟金是个不虔诚的基督徒一样，阿罕默德是个不虔诚的□□。此君虽然不吃猪肉，可是他同时也不吃牛羊肉。事实上他不吃任何肉，他是个素食主义者。宁野觉得他更适合做佛教徒。这哥们儿满嘴里经常念叨的不是安拉，而是动物的权利和心理健康。从这一方面说，宁野又认为他应该属泛神教……
　　比如，这哥们不吃猪肉的理由绝对不是出于古兰经□□教法，看见宁野吃红烧猪肉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你知道吗？猪的智商和好奇心在哺乳动物里数一数二，可能只低于巨猿。可是在工业化的养猪场里，母猪被关在小隔间里，甚至连转身都做不到，更别提要散步或四处觅食了。这些母猪就被这样没日没夜关上四星期，生下小猪，但小猪立刻被带走养肥待宰，而母猪又得带去怀孕，准备再生下一批小猪……用的是娓娓动听的科学频道解说的腔调，带着阿拉伯口音。
　　宁野听着，觉得碗里的肉一点一点地泛起了血腥，浮现出罪恶，恍然怀疑自己吃的到底是超市买的菜，还是亲自屠杀的同类，思忖无论吃下去还是倒垃圾桶，都是大不敬…...
　　眼下，阿罕默德看一眼宁野的盘子，露出一个宽心的微笑。他自己的餐盘里，也是同样货色。
　　宁野眼睁睁地看着这位阿拉伯兄弟，面不改色地把这类似强酸的食物，一勺一勺送入大胡子环绕的口腔，颇为怡然自得。果然是你之砒霜，他之蜜糖！
　　吃的间隙，阿罕默德还腾出舌头称赞，说这盘茄子很有他妈妈的味道。
　　“所以你长这么大也挺不容易的......”宁野腹诽，同时面带微笑。
　　阿罕默德是个典型的阿拉伯美男子，长得跟本拉登很像。他的父亲是名经济学家，早年留学美国，后回国做了一阵子教授，在大女儿出生后又回到美国，供职于加州大学。经济学教授本人已经在西方教育中脱胎换骨，干脆成了无神论者，对□□教的兴趣在于文化宗教研究。阿罕默德的妈妈却依然是个虔诚的逊尼派□□，之前在约旦国内也是严守教规，随丈夫赴美后，所遵从的种种规矩落花流水，渐渐一样也守不住，最后只剩下一条：遵从丈夫。——阿罕默德至今记得，他的姐姐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去公共游泳池，他妈妈亲手制作了□□姑娘穿的“布基尼”泳装, 把女儿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他父亲知道后二话没说，带着女儿出门买了三套当时小姑娘间流行的迪斯尼图案比基尼，亲自带着女儿去水上乐园玩。对此，阿罕默德的妈妈非常焦虑，但介于要遵守“服从丈夫”这条最基本原则，她忍气吞声地不敢违抗。至于她自己始终坚持佩戴头巾出门，只吃清真食品，她丈夫倒从不干涉。只是教授自己，生冷不忌什么都吃，也带着一双儿女偿遍各国美食。

　　阿罕默德姐弟俩这样长大，跟所有别的族裔的美国青年没有任何不同，“□□”的身份也主要来自母亲。他本来是不蓄胡子的，下巴干干净净，自觉已经够帅气。可几个月前，他母亲戴着头巾坐地铁，遭到白人男子的言语攻击，再加之听说在美亲友遭遇的种种排斥仇恨，小伙子的民族意识突然爆发，三天之内就留出一部漂亮的大胡子，一下子显得年长了10岁。对此，实验室里各国同仁都觉得他不值，科林娜连着一周一见他就叹气，要求他把那个年轻帅哥还回来。而纯种白人托尼，为了表示和阿罕默德一同养老鼠的情谊坚不可摧，也陪着他留了一个月的大胡子，只是后来发现这玩意儿打理起来实在麻烦，便没有坚持下去。
　　不过此时阿拉伯帅哥既没有谈猪肉，也没有谈胡子，他吃了一阵子之后，喝了一大口可乐，抹抹嘴，认真地看着宁野：“今天组会上托尼说的那个表达系统，你真的不想试试吗？”
　　宁野耸耸肩：“我还没想好。我的意思，会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托尼在组会上介绍的，是一种被称之为“慢病毒载体”的基因操作系统，这类系统是由艾滋病毒衍生出来的，说简单点，就是把艾滋病毒拆分了，去除一些部分，再人工组装起来，同时包装进科学家想要表达的基因，所生成的人工病毒，具有艾滋病毒一样的感染性，可以把人工基因转运进很多不同的细胞系并且高效整合进基因组。
　　艾滋病毒1982年才被正式命名，此后一直令人谈虎色变，谁曾想三十多年后，它居然成了人们用于基因改造的工具，而且近几年越来越火，各大生物技术公司都在做，产品已经出到第三代——人类还真是啥都敢用啊!
　　在理论上，这类工具应该是安全的，因为病毒被去除了致病部分，而且拆分成几块，需要用特定技术同时导入特定细胞系，才能够组装成具有感染能力的类病毒。但是，这个技术最令宁野不安的地方在于，整个操作过程中，有一步是生成自由病毒的，并且这些病毒里还被各个实验室包装进了五花八门的东西，而艾滋病毒本身的突变能力已经令人叹为观止，再经过人工添料，谁知道会演变出什么玩意儿
　　当然，操作规程是规定要严格消毒防止污染的，但是我们都知道，但凡需要严加控制的东西，必然是控制不住的……

　　托尼的课题也面临着宁野类似的问题，就是基因利用脂质体导入细胞的效率低，不稳定，难表达。他很想征得老板的同意，采用这种慢病毒系统。但是使用这种病毒系统，要求实验室是生物安全三级，他们目前只是二级，要想升级，需要增加一些设备，需要全部人员作安全培训，当然，还需要完成一堆文书工作。
　　研究所里有其他实验室在使用这种系统，事实上，托尼已经到朋友的实验室试操作体验过了，但是正式课题要用，必须老板同意。
　　托尼是对任何新技术都充满热情的孩子，组会上把这系统说成了一朵花，宁野却深感不安，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顾虑。老板还没有最后决定，只是让大家再充分查阅资料充分讨论。
　　对此，宁野想说的该说的，已经在会上全部当面说出来了，说出来了，心里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在美国的科研机构就是这点好，这种技术问题，全部可以敞开讨论，不用顾忌“权威”, 顾忌得罪人，大家都是就事论事认真讨论的。不过宁野不是对抗新技术的老古董，最终组里怎么决定，他都会支持，需要践行，他也并不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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