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胞内外

　　公元2018年，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王菲韦唯唱出“相约九八”二十周年，北京奥运十周年，二十一世纪第一批孩子出生十八周年，宁野出生二十九周年，博士毕业零点八周年… …听起来都很有纪念意义。

　　元月3日，新年第一个工作周，第二个工作日。

　　室外温度华氏10度，滴水成冰，暗房里却暖得让人连白大褂都穿不住。宁野打了个喷嚏，烦躁地扯开衣领：什么玩意儿!中央空调温度打得跟夏天似的，生怕和室外的温差还不够大，害得人人打喷嚏咳嗽，可走廊里的灯却隔两盏开一盏，昏暗得像老鼠洞，美其名曰“用电季节省能源”......老美这神逻辑，宁野来的日子浅，实在理解不了。
　　——然后什么玩意儿!显微镜下依然一片黑暗，号称的高表达载体硬是不肯表达他的蛋白!

　　克隆蛋白，转染细胞表达，这活儿宁野在国内读博士期间简直不知干了几百上千次，还从来没有那么背过，已经重复三四次了，依然是不表达!
　　这是他进组以来的第一个课题的第一步，本来不应该构成问题，却已经耽搁了将近两个月。老板虽然很绅士地没说什么，但宁野已经觉得如芒在背了。

　　这是美国最好的医学研究所之一，研究的多是前沿领域：记忆，衰老，器官再生，基因治疗......听着相当科幻，干起来却是蚂蚁爬树一般枯燥艰难。

　　宁野克制着踹试验台砸仪器的冲动，只是泄愤地把塑料培养碟掰成两半，扔进了旁边的红色垃圾桶，相当欺软怕硬。

　　宁野的这个倒霉催课题，是关于记忆能力的。

　　记忆这东西，即使是在神经科学脑科学发展多年的今天，依然是个神秘的领域。虽然不断地有新的相关蛋白被发现，但具体机制大多只是模型假说。毕竟不能拿活人做实验，而所谓动物行为学实验，很多也是基于人的猜猜猜。宁野手里的这个CPB蛋白，就据信与学习记忆能力高度相关。而宁野的目的，是让这个蛋白在小老鼠身上过量表达，看看小老鼠的记忆能力学习能力会不会有所提高。——说起来一句话，做起来却是无数的琐碎，比如这第一步，先让此蛋白和荧光蛋白偶联，在普通细胞系中表达，就已经耗费了宁野很多时间和精力。

　　盯着暗室的红灯，宁野沮丧地琢磨着是哪里出了差错，门被轻轻叩响，随即女孩子愉快甜美的声音响起:“野，你在里面吗？出来吃蛋糕哦!再晚一会儿就被他们抢光啦!”

　　是德国姑娘科林娜，组里的PhD学生，活泼轻快，喜欢做各种甜点带来给大家分享。宁野想起来，这个蛋糕应该就是她圣诞节假期之前给大家许下的“妈妈的神秘配方”的产品, 再晚一会儿估计是真吃不到了。——于是应着“马上马上”, 一边快速地收拾东西出去了。

　　实验室里一如既往地乱哄哄，众人围在老板办公室门口，人手一块蛋糕一杯啤酒，都伸长了脖子看着当中的一个隔热桶，里面清汪汪的液体冒着白汽，正是超低温的液氮。而美国小伙子托尼，正在用一把长镊子，夹着一小块蛋糕，缓慢地伸向那汪液氮。

　　科林娜递给宁野一块蛋糕，笑嘻嘻地问：“野，你不要来一点啤酒吗？墨西哥的，他们往里面加了辣椒酱!”
　　宁野嘴角抽了抽：“呃，还是算了…”
　　这当儿托尼已经把那块蛋糕伸进了液氮，“滋”地一声，液体沸腾了起来，冒出大团白汽，旋即平息下来，托尼举起镊子，蛋糕已经速冻成了白色霜块，冒着冷冰冰的白烟。
　　众人欢呼起来，继而有节奏地喊：“吃了它!吃了它!吃了它！……”
　　托尼把蛋糕放进一个盘子，大无畏地举到了嘴边。
　　“NoNoNo!”科林娜上前从他手里拿走盘子，“第一，我不提供自杀食品；第二，你下午还要和我一起做实验，休想逃避劳动!”
　　托尼嘻嘻笑着，又去切了一块蛋糕。

　　科林娜的蛋糕果然美味，比超市里买的那些甜死人不偿命的不知道好吃多少倍，宁野几口吃完手里的，也毫不客气地加入到嘻嘻哈哈抢蛋糕的行列里去。而那块十八英寸的大圆蛋糕，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边缘残存的精致奶油花边，述说着曾经的美丽。

　　——话说宁野出国前，一直被教导着人在国外，就是代表祖国的，务必得遵守社交礼仪讲究礼貌，于是来的头两个月，对所有人都使用敬语礼貌万分，结果就是所有人都略带惊奇地对他敬而远之。宁野本不是个刻板的人，绷了俩月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再看看周围，这帮搞神经生理的一个个的确神经兮兮，也就破了功懒得端着了。然后迅速和这帮多国部队打成了一片。

　　这个研究所，如果每个人桌上都竖一面母国国旗的话，差不多是联合国总部的阵仗。仅仅就宁野所在的研究组，就有美国、德国、波兰、韩国、约旦等各国人士。但抛开国籍，这“各国人士”却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挺能闹腾。——他们的奇葩行径层出不穷，宁野已经见怪不怪了。

　　一帮人闹闹哄哄把一个大蛋糕抢了个精光，各自归位干活，做实验的手里忙着嘴里插科打诨，写论文读文献的自己塞着耳机，倒是也乱中有序互不干扰。

　　宁野和韩国人金，一起往一楼的大报告厅走去。

　　金是个小个子男人，三十出头，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有一头微卷的黑发，看着十分儒雅，个子虽不高，却显得还蛮挺拔。此君称得上多才多艺，吹拉弹唱加网球，都颇能拿得出手。当然，正经说来，他是个化学家，眼下是来美国进修的访问学者，正在致力于光敏物质的研究。

　　金和这些单身或者准单身的年轻人最大的区别，在于他有一位美丽贤惠的妻子和一个8岁的儿子。对于金太太，“美丽贤惠”绝对不是恭维话，她是真的又美丽又贤惠，以至于上次集体去金家做客后，各国单身汉回来都嗷嗷叫着一定要娶韩国太太!

　　其实宁野也不是单身了，太太么，实际上也称得上“美丽”, 至于贤惠不贤惠，目前还不知道，因为他是奉了父母之命，在出国之前闪婚的，和妻子前后加在一起，相处了不到两个月，还有大半时间是和父母一起，过得糊里糊涂，以至于他时常忘记自己是已婚人士，仍是一副单身汉心态。

　　妻子小梅，是一名小学老师，眼下正在国内等着他这头办好签证，就过来与他团聚。对于这件事，宁野的感觉就是：没有感觉。

　　没有感觉的事情，当然不会让宁野太分神，所以他也就是在金说着儿子的游泳比赛的时候，顺便想到了一下，明天该去所里的国际事务办公室问一下妻子签证的进展情况了。

　　报告厅里已经基本满座，宁野和金只好各自找了个边缘的位置坐下。
　　今天来做报告的，是加州Scripps 研究所的生物合成大牛罗姆斯伯格教授，报告的内容是他的研究组年前在自然杂志上发表的一项开创性的研究：他们首次用自己实验室合成的、自然界不存在的碱基对和氨基酸，创造了全新的含有6个D N A密码子的生命体。
　　这项研究在生物学界引起的震动，不下于之前阿尔法狗打败人类棋手继而阿尔法狗零获得自学能力引起的全球大讨论。要知道，地球上的生命从诞生之日起，“命运”便都被“ATGC”这四个字母控制，这是上帝密码，四十亿年来没有任何生命能摆脱。而今天，人类终于创造了例外。并且，这将是一个人类有可能亲自扮演上帝角色的新的纪元的开始。

　　从报告厅出来，金若有所思地问宁野：“野，你说人类，是会灭亡于人工智能，还是会灭亡于生物学怪物？”
　　“都等不及，”宁野狡黠地一笑，“要我说，人类将会灭亡于你们邻居家的大蛋蛋!”
　　——自去年以来，北朝鲜八零后的“伟大领袖”□□，就挥舞着刚刚做出来的核弹威胁着全世界，而堂堂的美国总统，不顾自己一把年纪和大国威严，居然隔空喊话，和这世界流氓公然攀比起谁的核按钮“又大又亮”, 一时传为笑话。
　　“你还好意思说!”金笑道，“始作俑者，不正是你们中国人!”
　　“呵呵，爷债孙还，现在东北和首尔不都在同等威胁下么？我们这些后人不是跟你们这些后人一样冤!”
　　“哈哈!听起来倒也公平!——不过也难说，谁知道先按下那个又大又亮的按钮的，是老疯子还是小疯子!”
　　… … 两个人就这么越扯越远地扯着淡，对人类的“新纪元”颇不以为然。
　　金是个不大虔诚的基督徒，虽然上教堂只是偶然为之，但对他的上帝多少还有些敬畏，但凡人类想越庖代厨的企图，他都有所顾忌。而宁野，虽然不信什么鬼神，但对于“创造新生命”这种听起来过于酷炫的研究，一贯持谨慎态度敬而远之。

　　然而对这类技术怀抱狂热的，实在是大有人在。就在宁野和金漫无目的地闲聊着人类命运的时候，同一层楼的几个年轻的科学家，正在认真地同罗姆斯伯格教授讨论着合作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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