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恶

　　[……发生局部建筑坍塌现象，据南都大学地质学系林教授提供的说明报告，这次区域性地震不会有余震发生，对周边地区的影响也将得到控制，不会干扰居民的日常生活。后续报道请——]
　　周一靠坐在床上，抬手按下遥控器的关闭键。
　　“大佬。”李铭炜翘了个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对她竖个拇指。“大佬。”他又说了一遍。
　　“我墙都不扶就服你，你知道你们这次多牛批吗？017号畸变体，那是错位演奏者啊！说干掉就干掉了，你们要火啊！”

　　周一打开app里的作战群。
　　她醒来前半个多小时，K已经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036号逃了，任务继续。]
　　柳珊和周越洋的名字变成了灰色。她挪到那两个名字上点了信息页面，上面都显示‘该玩家已注销’。她吸了口气，扒开被子跳下床，穿上鞋站起来的时候有点僵硬，总感觉手脚不是自己的了。
　　“除了我，还有谁被送来了？”她醒来时就在风和疗养院里躺着了。
　　李铭炜剥开个橘子吃，边吃边说：“两个送到七楼了，另外两个，一个在右手边第一间，一个在紧急监护。”他本来是买给杨乐吃的，杨乐听说周一受了伤，就让他送到周一这里。

　　周一一瘸一拐地走到隔壁的看护室，赵夕和她差不多，浑身打满了绷带，脸色白得像纸。他正看着手机不停打字，眉头皱成个川字。
　　“还能继续吗？”周一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嗓子里仿佛塞进了砂纸。
　　赵夕放下手机站起来。“可以继续。”他来回绕圈走了几步，神色若有所思。过了会儿，他披上外套走出看护室。“谢麟已经过了危险期，问题不大，我们去看看陈学明。”

　　“赵队。”周一叫住他。
　　赵夕回过头。
　　他额角贴着块纱布，脸颊青了一大片，左边耳朵也包扎了起来。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周一盯着他的双眼。李铭炜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斜靠着门框看着他们。
　　赵夕沉默了几秒，说：“很抱歉，之前对你们隐瞒了任务目标，间接导致了伤亡。这是管理员的意思，我没有选择权。”他转身走向电梯，周一跟在他身后。李铭炜在后面喊：“等你回来指点江山哦大佬！”

　　他们坐上电梯去了七楼，抗异化治疗科室。
　　周一看着赵夕的背影，心里一阵烦躁。“你和陈学明都知道的吧。”她始终觉得赵夕还隐瞒了什么。不只是任务目标，还有其他的什么。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赵夕没说话，径自往抗异化治疗室走去。离得好远时，就听到‘砰砰’的摔打撞击声、野兽般的嘶吼、利爪摩擦墙壁和门框的刺耳声！

　　“28号蓝星两支，719室立刻就要！”
　　“715，715！33号莱松毒尾一支！”
　　“不行，控制不住……”
　　“束缚带再加四条，上铁夹板！”
　　“723也要铁夹板，744撑不住了，准备撤离！”
　　“怎么回事，感染更严重了？”
　　“不知道，来不及了吧，先撤离再说！”
　　“别慌，744可控，正在处理。”
　　“29号翅膜素一支！S05号通感灵视一支！全都是728！”
　　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都步伐匆匆，有的外袍上还沾着血迹和不知什么东西的晕染痕迹，时不时有人在两侧的治疗室里大声喊叫。

　　他们来到735治疗室外，赵夕拦住一个医护人员：“情况怎么样？”
　　对方摇摇头：“不太好，已经用了三支32号地之脑激素，感染细胞还很活跃。”周一越过医护人员探头张望，打开一半的门里能看到点治疗室忙碌的景象。
　　赵夕又问：“我们能进去看看吗？”那个医护人员侧身让出路：“就现在吧，等一下情况不稳定都要撤离。”赵夕点头。
　　他们一进去就看到陈学明被好几条结实的束缚带绑在铁床上，左肩处打着点滴。周一看了眼药剂袋，里面是某种浅蓝色的液体，液体中有很多深绿色的小颗粒。他的左臂处不再是当时周一看到的血洞，而是重新长出了血肉，但那肉块是深蓝色的，其下还不断有起起伏伏的条状物在扭动卷曲，看起来就像个里面塞满了蚯蚓的蓝色海绵。

　　医护人员拿着个写字板记录着。“他自己融合了几种灵物，本身就排异反应严重，现在还过度使用灵物导致感染速度加快，唉……半小时前给他用32号地之脑了，再恶化就要用S号往后的激素，不过S号的激素都不太适用于他的状况啊……”
　　他写了几行字后，忽然抬头看赵夕，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眯起眼打量两人。“哦，就是你们啊！本来我们都等S017号错位演奏者激素出产了，济康制药的研究一直在进行。”他又戴上眼镜，刷刷地写了几个字。“结果你们连个肉片都没留下，差评。”

　　正说着，陈学明的床铺突然抖动起来，他的左臂开始胀大！
　　“嘀——！嘀——！嘀——！”床边的监测仪器鸣叫着，几个医护人员扑过去又给他加上几条束缚带，但却完全压不住深蓝色的左臂，‘呲啦呲啦’的几声过后，原本绑着的束缚带也纷纷断裂开！
　　“糟了，恶化了！撤离！先撤离！”医护人员喊道。
　　周一惊得退后两步，往口袋里摸去，但却抓了个空。她的小刀放在外套和背包里，现在她还穿着风和疗养院提供的治疗服，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赵夕伸手按在她肩上，一边推着她朝门边退去：“他们会处理的。”
　　“什么？”周一被带着往外走，医护人员也跟着撤离。
　　她还没明白。
　　他们退出来后，之前和两人交谈的那个医护人员也立刻退出来，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治疗室的大门在一片仪器鸣叫和闪烁的红光中缓缓关闭。
　　“我们可能要申请支援。”医护人员的语气听上去有点紧张。“他的异化情况特殊，是由之前融合的几种灵物排异和感染激发，我们没有处理过类似的案例。”
　　“那为什么不早点申请？延误了治疗时间怎么办？”周一皱眉。

　　门外站着的医护人员齐齐注视着她。
　　周一看看他们，又转头看赵夕。她说错什么了吗？
　　那个医护人员顿了顿。“我的意思是……”他担忧地看着治疗室，“万一他彻底异化，就会变成前所未见的畸变体。哪怕是不完全形态，这里也未必困得住他。”
　　周一看着他。
　　这个人的确在担忧，但并不是出于对病人的考虑。
　　“治疗室会封锁，控制得住就活下来，控制不住就处理掉。”赵夕说。他好像习惯了。

　　“嘭——！！！”的巨响，735治疗室大门上凸起了一个半球形！
　　“啊啊啊啊！！呜呜啊啊啊啊啊！”隔着坚实厚重的大门，周一仍能听见门里的惨叫。声嘶力竭的叫声。痛苦、茫然、绝望、仇恨。
　　身后的走廊里人声嘈杂，过了会儿又响起一串塔塔的脚步声。医护人员们都往后退去，这时又是“嘭——！！”的一下，治疗室大门上多出一个拳头样的凸起，金属门的闭合接口处震动了下，仿佛下一刻就要裂开。
　　赵夕沉下脸，手伸向脖颈后的脊椎处，犹豫着。
　　周一站在他身后。她左脚踝扭伤了，现在走路还不太利索。

　　“让开。”
　　清朗的声音带着不悦。
　　挤在走廊里的医护人员纷纷让路，连连道歉。
　　“方、方医生！”
　　“方医生来了！没问题了！”
　　人群分开一条道，年轻男子走进来，看了眼之前和周一交谈的医护人员。“准备两支S09号凛冬薄暮，气状导入。先开一支。”
　　“是！”
　　“作战人员准备。”男子又命令道。“所有人，立刻疏散玩家，转移异化病患，十分钟后封锁七楼。”
　　“好、明白。”

　　赵夕的手放回身侧，退到一边。“方俞竟然在南都……”
　　“方……俞？”周一念了遍这个名字。
　　随着医护人员分别行动起来，治疗室里的动静小了点，‘砰砰’的声响也不如先前那么让人心惊肉跳，治疗室的大门维持原样。
　　“也有人称呼他‘即死的凯恩’，和蛇瞳的爱丽丝一样，都是原欧洲区很有名的玩家，后来回国了还是有人那么叫。他的本职是医生，成为玩家后也在各个疗养院工作，专为玩家进行抗异化治疗。”赵夕解释道。
　　原来如此。周一想。她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女孩叫爱丽丝。

　　方俞安排好后，左右看了看，看到赵夕和周一，朝这里走过来。“又是你！你带的队，自己收尾！”
　　“不用你说我也会处理的。”赵夕回答。话虽这么说，但周一觉得方俞的到来给所有人都打了一针强心剂，疗养院变得井井有条，众人的神色也少了几分不安。
　　然而下一秒，治疗室里原本安静下去的碰撞和击打声又再次变得剧烈！这一次带着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咕噜咕噜声，像在不停吞咽着什么……

　　方俞跨前两步站到门口。“再开一支S09，气状导入！”
　　“不行，输气和通风管道都被打坏了！”
　　“方医生，735可能要失控了，要不要撤离……”
　　方俞斜了那人一眼，没说话。赵夕已经把脊椎里的黑剑取了出来握在手里。周一稍微后退了几步。在场有战斗力的人里，她的作战方式是最被动的，加上有伤，行动力要打个折扣。

　　“我可以帮忙。”

　　听到这个声音，周一和赵夕都转头看去。
　　是蛇瞳的爱丽丝。她又用布条把双眼包了起来，遮得严严实实。她坐在电动轮椅上，手脚都穿着厚实宽松的手套和雨鞋，脸颊上的纹理和鳞片似乎又多了些，蔓延到鼻翼两侧。灰白色的发丝垂散着，没有扎起来，也没有戴绒线帽。
　　“一旦在疗养院发生战斗，后续影响很难预估。”女孩说。“有可能产生连锁反应。”
　　方俞没转身，但听到这话也点点头。

　　“凯恩的判断是正确的。S09凛冬薄暮对吞噬类畸变因子很有效，它正在产生作用，现在是异化细胞互相搏杀的时间，这是正常反应。我控制他，凯恩给他注射第二支。”轮椅移动到了治疗室大门前。
　　随着‘嘭’的巨响，那扇金属大门终于被撕开了一道裂缝！
　　蓝色肉球试图从缝隙里挤压着往外溢出，黄色的水泡炸开一滩滩脓液！“呜呜啊啊啊！”门里的人哀嚎着、挣扎着，瞪大的眼睛和变形的脸庞贴着大门缝隙处。金属大门发出吱嘎吱嘎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被挤开了一个口子——

　　灰白色的卷发瞬间拉长延伸到了那团青蓝色的肉球上，唰的一下把那只变形臃肿的胳膊困扎成一团茧状，陈学明整个人都被灰白色的长发悬吊在半空，挤在破了一半的治疗室大门里无法突破缺口！
　　“凯恩！”蛇瞳的爱丽丝微微颤抖，猛地咳嗽了几下，捂住嘴叫道。
　　一把左/轮/手/枪出现在方俞手中。枪底把、转轮，以及闭锁、击发装置都是由节状的银白色类金属物构成，枪膛和转轮与枪管分离，回转、制动装置及弹仓呈黑红色，在两侧形成同色调羽翅外形的薄膜，翅尖突出两根细长的虹吸管。
　　这件器物把生物与机械糅杂在一起，就像人体与钢琴结合的错位演奏者那样，充满了令人发寒的不协调感。

　　方俞早就从一旁的医护人员手里接过装在封闭试管里的S09药剂，左/轮/手/枪羽翅上的一根虹吸管动了下，咻地贴到试管上，呲地一声扎进细针般的东西，咕嘟咕嘟把试管中的激素吸收殆尽。
　　回转弹仓咔嗒一声转动了，子弹自动填充完毕。方俞没有犹豫，抬手对准治疗室里的青蓝色肉球按下扳机！子弹呼啸着从枪膛里射/出，打在巨大肉块中。
　　“嘭嘭嘭！！”陈学明的嘴咧开，诞液不断滴落，他还在疯狂地撞击着治疗室大门！灰白色的发缠绕在他四肢，他奋力想扯断发丝，却不能挣脱。

　　赵夕握着黑剑上前，被方俞拦住。
　　“再等一会儿。”穿着白色外袍的医生冷厉地说。“还没到时候。”
　　“万一像上次那样，没能及时处理掉……”赵夕看着他。
　　方俞怒道：“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周一连忙拦住赵夕。“赵队，再等等。”平心而论，她不希望陈学明就这么被处理了。她自己也有人偶之颅这件器物，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她异化感染，到那时候，有没有人会像今天的方俞这样坚持再等一会儿？有没有人像蛇瞳的爱丽丝那样提供帮助呢？她不知道。

　　赵夕一开始没回话，等了几分钟治疗室里动静依然很大，他忍不住了。“你忘了上次死了多少人？如果那时我们当机立断……”
　　“她怀孕了！有孩子！”方俞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怒意和懊恼，“她异化了，但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
　　周一惊讶地看着两人。
　　“但结果呢？”赵夕注视着方俞。对方没说话。
　　赵夕绕过他，朝着治疗室走去：“你只是还没到还债的时候。”这句话惹怒了方俞，白袍的医生把左/轮/手/枪对准了赵夕！

　　“安静！！”
　　蛇瞳的爱丽丝低喝道。她的嗓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赵夕后退一步，转身把黑剑横在胸前，警惕地看着方俞。
　　方俞犹豫了下，放下枪。
　　灰白色的发丝用力收紧，门里的响声立时减弱。“不要去想。”轮椅往前移动，直到离治疗室破裂的大门只有一步之遥。
　　“不要去想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也不要去想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对着门里的人说。“想想那些让你高兴的人和事。”

　　方俞皱眉。“已经注射S09号激素了，不需要其他的辅助，而且……”他撇撇嘴，没再继续说下去。
　　周一觉得，他可能是想说，这些根本没用。事实上到了这一步，就连她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已经足够了。也许赵夕是对的，他们现在做的所有努力，都不能改变某个既定的结果。他们所抱有的期待和坚持，实质上都是对自身未来的逃避和否认……但那个未来终将实现。

　　“我记得十八岁生日那天，爸妈给我买了条水晶项链，还有我喜欢的蛋糕。我现在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了，但这没关系。我哥哥会定期给我寄明信片，他喜欢在各个城市旅游，每次都在卡片上写一点有趣的事和新闻。”
　　坐在轮椅上的女孩说。
　　“想想这些……你会想起来的。它们在你大脑最坚固的那一块区域，不会被摧毁，也不会被夺走。”

　　蓝色的肉块咕噜咕噜地蠕动，黄色的脓液喷出。
　　治疗室里的人不再撞击墙壁和大门，他靠坐在裂开个口子的大门边。

　　“最开始时，我试着用刀把异化的部分割开，甚至完整地切下来。但那没用。异化和感染不会因为皮肉的剥离而停止，它们在身体内部，在所有的脏器和腺体里。我割伤了自己，结果只让爱我的人伤心痛苦。我把脸划开，切下脸皮的时候，我妈妈抱着我哭，她说会好的，她会带我去找最好的医生。”
　　灰白色的长发慢慢放松了力道，不再紧紧缠绕住大门和深蓝色的肉块。可能是S09凛冬薄暮激素终于开始起作用，陈学明的手臂停止了胀大的过程，流出蓝色和黄色混合的脓液，每流出一点就缩小一圈。

　　“我记得这种感觉。我不知道这种日子还有多久，或许不会有很久了。但我明白一件事，我爱他们。这一点哪怕是我变成了怪物，也不会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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