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恶

　　因为李铭炜傍晚要去看望杨乐，所以他们训练到四点半左右就结束了。说实话，周一累得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她前两天才被畸变体打到半残，现在手臂肌肉还不能太用力，再继续训练也就是做个人肉沙包。
　　李铭炜哼着歌，整理好包里的东西，还特意去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问她：“大佬，我鼻子上青得厉害吗？是不是没有平时那么帅气了？”
　　周一瘫坐着，懒得看他，给他账户又多转了五百，随意地摆摆手。“去吧，金钱第一，颜值第二。”李铭炜一听，立马欢快地走了。

　　周一躺在长椅上摆弄手机，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拉进了<秩序>的大群里，还一下多了个‘高级会员’的头衔。是K搞的事吧，她心想。
　　除了这个大群，还多了个小群，群里算上周一和管理员K一共7个人，另外5人都是高级会员头衔。群名倒是非常直接明了，清楚地写着[对036号畸变体围剿作战小组]。她查看了成员的信息页面，他们大都很谨慎，只有一人在游戏次数和评价这两项是[可见]，只见上面列着游戏次数：9！

　　她手指顿了顿，再往下划拉了几下页面，看到这个玩家的游戏评价多数是B，有1个A，1个C。可以想象，其他几人应该也不至于相差太多。看来K为了击杀这个畸变体，的确费了不少心思，竟特意集结了一批这样的玩家。
　　我可能是这里面最水的了。周一心想。

　　群消息是K发的几条，其中一条是个定位信息：进明中学高中部。另一条写着：[已确认目标畸变体活动范围，请各位齐心协力，尽快击杀目标。本次行动由045区玩家-赵夕担任临时队长，接下来的行动部署由赵队安排。]
　　这个叫赵夕的玩家跟着K发了一条：[大家好，我是赵夕，这次行动还需要大家合作，如果对我的安排有疑问，请大家及时提出。]之后，赵夕又发了一些具体的要求，因为有两个群成员目前不在南都，正在赶来的火车上，所以定在后天中午12：00奇辉路车站集合，一起去进明中学，初步对目标活动范围进行调查。

　　周一捏了捏眉心，她浑身上下都又酸又麻，像一台快要散架的老旧机器。又过了会儿，玻璃窗外的太阳西斜，橙色渐渐添上了蓝紫的色调，光线犹如美酒般让人微醺。她捶捶腿，伸个懒腰站起来，慢悠悠地出了会所，拦了辆出租车回旅馆。
　　这天晚上，周一梦到雨水打在路灯上，驶过的汽车溅起泥水，酒吧门口的小黑板被泥水弄得脏了一大块。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路灯的光源跳动着，不停闪烁，汽车不断驶过，泥水一次次地溅起，慢慢变得像血一样红……

　　街上的窨井盖被挪开了，血水打着旋吸进幽深的黑洞，她被漩涡卷起冲进地下，口鼻呛进铁锈味的液体。下一刻，路灯又回来了……不，那不是路灯的光，星星点点的冲向夜空，炸开一片片繁花锦簇。耳边应该是烟花的爆裂声，但却静默得像躺在水底。
　　[周一，你会记住我的。]
　　只有那个人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是的，我会记得。
　　她睁开眼，按了取消闹钟，下了床洗漱，再对左臂喷了几下云南白药。照照镜子，脸色还不错，就是挂着两个黑眼圈。她挑了一件黑白条纹的连帽卫衣穿上，觉得镜子里的人看上去有点眼熟。周一想起来，姚萱很喜欢条纹和波点的衣服，从春夏到秋冬，各个季节的衣服都必定有一两件是这两种花样的。
　　今天她起得早，赶到会所的时候，健身房里没什么人，李铭炜也没到。她做了拉伸运动，又对着悬挂的沙包练了昨天学的几招，感觉自己也算会打会逃的专业人士了。半小时后李铭炜进来了，面无表情地对周一一个扫堂腿——

　　周一冷哼了声，轻巧地跳了下避开，斜着眼看他。“杨乐不理你？”
　　李铭炜不回答，闷声不吭地又是一拳。他今天打得没什么章法，比昨天差远了，周一这个徒弟学得又快，立刻窜到师傅头上，把李铭炜按在地上揍。
　　“这是为她好，现在多难受都要戒断。”李铭炜喘着气说。他抹了把嘴角的血，打了个滚躲开周一的拳头，一个空翻跳起来。

　　周一脚一钩，想带着对方的膝关节把他再次扭倒在地上，但这一次显然不那么容易。“你应该等她戒断一段时间了，再去看她。”她腿部发力，没能扭动，李铭炜反身一个肘击锤在她左侧肋部。“呜咳！你下手这么黑，当然遭报应。”周一意有所指。
　　“我劝过，她不听啊！要不然我怎么会直接找<秩序>，抄了□□老家！”李铭炜气得眼睛泛红。他一拳比一拳重，周一抬手挡了两下，手臂骨头都仿佛在咯吱作响。“猩红之角是什么东西？那就是畸变体激素！鬼知道会不会有副作用？！”

　　她实在躲不过去，被一拳打在脑袋上，顿时晕头转向了半天。
　　李铭炜也没有追击，站在那儿气得喘气，面露苦涩无奈，就好像刚被打了一拳的是他。他抓了抓头，把一头原本还算服帖的棕发抓得东翘起一簇西乱了一团，仰头‘啊——’的大叫了一声。
　　周一蹲在地上半天，等眼前不花了才站起来。“既然你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那就别管现在她怎么看你。”

　　她想到以前姚萱吃饭不规律，得了慢性胃炎还不安分，那段时间，她每天中午定时打视频电话，要亲眼看着姚萱去吃东西才罢休。姚萱很不高兴，觉得被限制了自由，还说感觉活得和坐牢一样。两个人谁也不让步，愣是为此吵了一架。
　　后来，姚萱慢慢被强迫着养成了习惯，中午到点就会去吃饭，胃病也犯得少了。之前的争吵就像没发生过，过了几周，姚萱给周一买了双鞋，美其名曰庆祝两人相识四个月整，结果周一在鞋盒里发现了一张写着[对不起，我会按时吃饭]的卡片。

　　“对。你说得对。”李铭炜咬牙点头。
　　他们又训练了一会儿，周一说：“你今天还去吗？”
　　李铭炜犹豫了很久，周一顺势把他一拳打翻在地，坐到一旁拿毛巾擦汗。“今天练半天，明天我有其他安排，时间先欠着。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她。”她说。
　　她想，杨乐和李铭炜应该算是她的朋友了。以玩家身份交到的朋友，哈，这么一想，就觉得之前身为非玩家，却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的自己很失败。原本她的生活只有姚萱，现在姚萱离开了，她想，她应该去试着关注那些之前不会注意的人和事。

　　杨乐住在风和温泉疗养院，也是<秩序>某个高级会员的产业，打着温泉养生的名号，但并不对外开放，只有玩家才能进入。据说这家疗养院十几年前就开了，后来和济康制药合作，专做玩家的生意，提供了很多特定医护服务。
　　“不过这里收费巨坑啊……”李铭炜皱眉说，“乐乐戒断三个月，每个月开销不算食宿就要超1w了。”他们坐电梯来到十楼，服务台前坐着个打扮得体整洁的女孩，笑着给来访的玩家们办理手续，再由专员引领着进入探视区。这天人不多，没过一会儿就轮到李铭炜，他们跟着服务生走到1018门牌前，探视时间有一小时，服务生交代清楚后就离开了。

　　杨乐靠坐在床上，左手捧着书正在读。脸颊一侧有长发垂落下来，在书页上盘着，右手打着点滴。之前周一就听李铭炜提起过，猩红之角会引起内分泌紊乱和微量元素缺失，这段戒断时间需要好好调理。
　　周一和她打了个招呼，杨乐看起来还算精神，眨巴着眼睛看他们。“你也来了。”她拿了个苹果递给周一，“帮我吃一点，一个人吃不完。”
　　周一接过来，用矿泉水简单冲洗一下，拿了个水果刀削皮，细细长长的苹果皮绕着圈落在果盘里。
　　“咳。”李铭炜咳嗽一声，坐到杨乐床边的椅子上。杨乐不看他，转头对周一笑，周一切了块苹果给她：“和猪生气会拉低智商，不值。”李铭炜拍拍床沿：“说话注意点！”

　　杨乐瞥了他一眼，李铭炜顿时不吭声了。她对周一说：“他没半句真话，肯定骗你。”
　　“我骗她什么了？”李铭炜笑道。
　　“那你说了吗，你为什么急着找<秩序>逮捕□□，为什么不让我喝猩红之角。”杨乐翻了个白眼给他，“你就是嫉妒，嫉妒使你丑陋。”
　　李铭炜的脸立马扭曲了。“你靠猩红之角怀念死了八百年的前男友，我越来越绿，快绿成环保协会了，我不该嫉妒？他哪比我强了，不就是第一次游戏带着你吗！”

　　周一把切好的苹果放到两人中间。杨乐拿了一块咔吧咔吧嚼了两下，像对这块苹果怀有什么深沉大恨。
　　这时，有人敲门：“1018室的激素检验出了哦，报告室可以拿，化验室左转就是。”李铭炜站起来：“我去拿吧。”
　　门开了又关上，李铭炜一离开，杨乐就像是松了口气，整个人靠在抱枕上，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苹果。“我也知道这很任性、很没道理。”她叹气。周一把果盘放回茶几上。

　　“周一，我知道你也是一样的。”杨乐说。“所以我才带你去□□，去喝猩红之角。你不会怪我吧？”她蜷起膝盖，把头埋在被子里。
　　“你明白的吧？他曾是你的一部分，是一个看不见的器官，血管连着五脏六腑。切下这块血肉，我们会痛不欲生，但不会立刻死去，就像那些切除了癌变部分的患者一样。这之后，病变的细胞开始转移，你的言谈、习惯、爱好、打扮……你生活中所有的细节，都带上了对方的影子。你早上6：30爬起来，不知道要做什么，跟着才想起来，这是他的起床时间。下午喝一杯红茶，不加糖不加奶，很难喝，不过他爱喝。晚上听着歌在河滨大道慢跑，你只能跑一半都不到的路程，但他说锻炼很重要……然后你知道，你完了。”

　　我该说点什么。周一想。
　　死人怎么比得上活人？节哀顺变？游乐场里感情用事死得快？
　　她想着，猛地站起来退后几步，脚腕撞在茶几腿上，差点把果盘碰翻。周一转身快步走到门边，急迫地一把拉开门。“他太慢了，我去看看。”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自己都觉得太过敷衍。等冲过一个转角，李铭炜站在那盯着手机不知道做什么，被周一吓了一跳。“我靠！”他拿着盒草莓牛奶，应该是刚才去便利店买的。“你怎么回事？这脸色是见鬼了啊？”
　　周一摸摸自己的脸。“我脸色很差吗？”她问完后，又摇摇头，“算了你去吧，探视时间快过了。我先走了，再联系。”

　　她也不等李铭炜回答，快速地走到电梯前，‘啪啪’地按着向下按钮，焦急地等待。瓷砖墙面上模糊映出她穿着条纹卫衣的样子，周一的手指停在按键上，慢慢捏成了拳。
　　杨乐是对的。在她们体内，看不见的异常细胞已经增殖蔓延到了所有的脏器。这一次，无法被切除，也无法被消融……然后她知道，她完了。

　　电梯‘叮’的一声停下，门一打开周一就冲进去。她按了一楼。电梯慢慢往下，过了会儿停在了七楼。门打开，周一扫了眼。
　　这人戴着绒线帽、黑色大口罩，双眼蒙着麻灰色的条状布料。她……应该是‘她’，这个女孩耳边有几缕灰白的长卷发，双手戴着一副长及手肘的黑手套，穿着宽松的粗针灰色套头毛衣，浅蓝色牛仔裤，踩着双雨鞋，坐在轮椅上。虽然现在天气转凉，但也没到需要这样全副武装的地步，周一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一边按住开门按钮。

　　女孩放在轮椅一侧的手动了动，按了某个遥控键，轮椅自动前行进了电梯。周一松开手，电梯门合上。轮椅上的女孩抬头‘看’着周一的方向：“谢谢。”
　　“不客气。”周一说。七楼……她进风和疗养院的时候，在一楼服务台看到了各个科室和医护室的地图概览，七楼是抗异化治疗室和紧急救治室。
　　从七楼到一楼途中，电梯没再停过。‘叮’的提示音响起时，轮椅上的女孩再次抬头‘看’向周一。周一按住开门键：“你先吧。”看着那架轮椅慢慢滑出去，周一才走出电梯。

　　“你身上有很奇怪的味道。”

　　周一停住了脚步，她转头，看到那个女孩面对着她，又说：“那种味道，很少闻到。”声音被掩在口罩后，听上去闷闷的，还有点沙哑。
　　她抬起一只袖子闻了闻，只有洗洁精的味道，最多是带着点沾到苹果汁液的果香。周一疑惑地看着对方。
　　“怨恨的臭味，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甜香气息。”
　　轮椅转了半个圈，推着女孩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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