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恶

　　——9：24p.m. 第六街会所九楼。
　　“这个楼层只有我们的人能上来，管理员就在里面，你进去吧。”李铭炜说。
　　周一看看站在门边的人，他们个个都目不斜视，站姿虽然谈不上笔挺，但也有模有样，明显由专人训练过。“这个会所是<秩序>的产业吧，呵，怪不得。”她推开那扇门走进去，李铭炜将门关上。

　　这原本应该是个宴会厅，但桌椅都被撤空了。偌大的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靠近门的一盏壁灯亮着，正对着大门的落地窗前放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她身后本该是进来的大门，但那门后竟然也是镜面，等大等高的两扇镜面相对，把镜子之间的空间无限地拉长延伸，映射出无穷多个逐次缩小的影像——
　　每一个镜子里的周一都睁大了眼，惊讶地看着对方。

　　她忍不住向镜子里的自己走去，对方也朝着她走来。
　　每一对远方的影像都逐渐向彼此靠拢，她们抬起手臂，犹豫着张开五指轻轻按向镜面，审视着镜子对面的那个‘她’。隔着冰冷的界限，十指相触的那一瞬间，最远处的影像化为银色的碎屑！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最后一个。
　　周一面前的那个镜像朝她笑了笑，身形开始拉长，面部轮廓变得硬朗宽阔，贴着镜面的手指慢慢得骨节分明起来。‘她’成了一个高瘦的男子。
　　“晚上好。”他脱下礼帽放到胸前，“你可以叫我K。”

　　周一后退两步，离镜子里的人远了些。她有很多想问的，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如果面前的这个K真的是<秩序>的管理员，以<秩序>的规模和存在时间来看，她的问题或许都能得到解答。
　　过了很久，对方也没有催促，镜子里的影像微微晃动着，像被夜风吹拂的树叶。
　　“有什么是我能为<秩序>做的吗？”她说。
　　K看着她：“那要看你想得到什么了。”
　　“我……”
　　她想，我要弄清楚何晓予到底做了什么，我想知道姚萱的事。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我要找出因果，找到那个源头，然后……

　　“你有个女朋友叫姚萱，她也是玩家。你杀了她，进入游乐场成了暴虐者，之后遇到了何晓予，你知道这一切不是偶然。”
　　K侧过身，伸手触碰不远处的一块镜面。
　　就像湖水晕开波纹般，镜子里的影像浮动了几下，随后清晰地倒映出周一的身影。她刚从杭城赶回尚海，下了出租车就一路小跑进了小区，风衣的下摆皱得拧在一起，袖口处沾到黑红色血点，但不仔细看只会觉得那是泥泞脏污。

　　“你杀了何晓予，还有他找到的另一个暴虐者玩家陈潇潇。对你来说，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她走进电梯，穿着件卫衣压低了帽子的人跟了进来。电梯停在6楼，何晓予摘下帽子对周一说了什么，镜面里的她直愣愣地看着对方，直到电梯门合上……
　　周一握拳狠狠锤向镜面，‘啪嚓’的一声巨响后，K的影像从额头一直到下巴和脖颈都跟着裂成了蛛网状！他身侧的镜面也随之裂开，镜子里的人影‘噼啪’散落成一堆透明的晶状体落在他脚边。

　　“但这不会结束。”K说。
　　在他身后还有无数个镜面，每一个镜子里都有同样的影像。她每越过一扇门，都会看到另一个自己把钥匙扎进何晓予的眼眶，黑紫色的液体喷溅在电梯轿厢的墙上。在每一个她的身侧都有一颗若隐若现的头颅，欢快地来回盘旋。
　　镜子里的她抓着何晓予的头发，把他提起来一遍遍地撞向轿厢地面。一遍又一遍，一下又一下，那个‘她’的神态穿透了无穷无尽的镜像，最终映射在周一面前——那是微微上扬的嘴角，和人偶一样。

　　周一面前的镜子碎了一大块，她看不清K的脸。
　　“你想证明什么？你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她冷笑了声。
　　但这只是表象。
　　第一段影像里，周一奔跑的身形较小，像是从较远的距离透过某种摄像器材观察。而第二段影像是以一个俯视的角度呈现，画面全都集中于人物头部和上半身，看到的面部表情也格外清晰。
　　“我住的小区靠近商业区，附近有一个购物广场，我记得这个广场的电子大屏幕正对着小区外的那条街道。电梯里安装了监控摄像头，从摄像头获取影像的话，呈现的角度就是这样的俯视角。万事通先生，你除了像个偷窥狂一样从镜面物体里观察别人，还能做什么？”

　　K沉默了会儿，朝着周一欠了欠身。“我无意冒犯，如果让你感到不快，我很抱歉。”
　　“……管理员先生，你该不会无聊到邀请我加入<秩序>，就为了给我看一段视频吧。”说实话，周一有点惊讶。她没想到K会这么直率地道歉，而且语气听起来相当诚恳。
　　“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你，这次的任务也只是缴获□□的猩红之角并逮捕相关人员，目的是清除对玩家群体而言不安定的因素，不是针对你的行动。最近玩家的数量不断增加，即使是暴虐者这样的特殊称号获得者也多出了不少。我需要看到所有的玩家，而我要控制的仅仅只是不安定的那一小部分特殊人群。周一，你没有什么特殊之处。”K回答。

　　她愣住了。
　　一时之间，周一很难说清自己的心情，但不可避免地对这种说法产生了反感。
　　“万事通先生，你认为自己是神吗？”这一回，她看着镜面里的那个高瘦男子，觉得自己在看着一个疯子。
　　“周一，在你看来，游乐场的玩家强大吗？”K没有回答，而是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荒谬，她想。“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如果有人要说游乐场的玩家强大，那这一定是她听过最可笑的理论。
　　“我明白了。”K点点头，“事实上，这也是我的想法。”

　　“无论是什么样的称号、灵物、器物，获得力量的同时，也被游乐场的产物束缚了，甚至不得不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换取一点微不足道的‘强大’。假设让游乐场里最顶尖的玩家组成一只军队，再把他们和现代化武器装备完善的正规军放到一个战场上，玩家军队没有一成的胜算。”K说。
　　“我们获得了力量，但这不代表我们能为所欲为。杀死玩家后，游乐场的规则会生效，非玩家们会忽视这个现实并自动补完逻辑上的不合理，但如果是杀死非玩家呢？”

　　周一毫不犹豫地回答：“游乐场规则不会生效，这就是一桩谋杀案。”
　　“没错。”K平静地叙述道，“在最开始的那段时期，总有些新人在经历了几场游戏后，产生了错误的认知，觉得玩家的存在是特别的，是凌驾于非玩家群体的，他们往往会在现实世界通过暴力或不正当手段宣泄自己之前的不满，或是遭到的不公。我记得，六年前有一个玩家获得了不错的器物，他回到现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出轨的妻子……用那把‘黑剪刀’，把他的妻子活生生剪碎成了肉块。”
　　“他会被请去喝茶的。”周一对此嗤之以鼻。像这样的蠢货，即使在现实逃过一劫，也总有一天会死在游乐场里。不过马上她就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等一下，你是说……”

　　“这个玩家做了最愚蠢的事。他在警局里，公然使用器物袭警。”K说。“当时，这被作为异常事件处理并研究，华夏当局成立了专门小组，捕获了多个与他有联系的玩家。”
　　周一的背后冒出一片冷汗。
　　国家机器。这是无可匹敌的四个字。任何个体在没有达到一定程度的强大之前，都只能在这只千古巨兽面前俯首。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不得不非常小心地活着。”K继续说，“被带走的玩家都没有再出现过，对外是以叛国罪论处。我曾经亲眼看着一个玩家，掌握了至少三件灵物，但只要一只精锐小队，几把冲/锋/枪和狙/击/枪，他就被打成了筛子。”

　　K把手按在镜面，光滑的表面上立刻浮现出零零碎碎的画面，有四散飞溅的血肉和肚肠，有轰鸣的重机枪，有扭曲的脸和透着绝望的双眼。这些片段穿插着周一和K的倒影，时间混乱颠倒，在镜子里来回闪烁。
　　“那之后，我明白了一件事，与非玩家相比，玩家并不是强大的那一方，且连与之角力都没有资格。我们弱小得连活在阳光下都做不到，只能在他们看不到的黑暗里苟且偷生。只有在这个属于我们的世界，才有所谓的强弱之分，才有我们自以为的‘强大’。所以，秩序是必要的，必须有人来规范这个世界，来判定对与错的分界线，来裁决会为我们带来危险的那一小部分人——<秩序>是必要的。”K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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