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恶

　　[0045区-编号210009 暴虐者，想活下去就来找我。]
　　通过了那条好友申请后，对方发来这样的消息。

　　此时周一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景点游船码头，她放下手机想了想，买了张游船票，跟着个旅游团一起上了游湖小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等船只驶离码头，周一才再次打开游乐场的对话小窗。她的手指停留在虚拟键盘上，好久都没有按下任何一个拼音字母。
　　直到船绕着湖心小岛行驶了一圈，周一都没有对这条消息做出回复。她把手机放回裤子口袋里，闭上眼等待着——

　　过了十多分钟，小船停靠在湖心小岛码头上，一些游客离船游览，周一托着下巴坐在原位拒绝了导游小姐的游说推销，她的口袋又震动了下。周一掏出手机打开游乐场app，看到那个陌生玩家又发来一条消息：[请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想帮助新人，增加同伴数量，共同度过游戏而已。]
　　没有恶意？帮助新人？
　　看到这行字，周一冷笑了下。

　　在击鼓传花游戏中，周一已经从当时坐在她右手边的女子处得知，获得暴虐者称号的玩家似乎并不受欢迎。现在忽然冒出一个玩家，还能叫出她的称号编号所属区域，难道对方会完全不知道暴虐者代表的含义？那又为什么要特意添加好友？
　　周一的手指移到对方的头像和姓名上，按下了[显示详情]按钮。app默认的表格上显示，这个玩家隶属于0045区域，叫[何晓予]，下拉菜单中，除了[游戏次数]这个选项标着[向好友开放]，可以查看详细信息外，其余都是不可见状态。

　　周一点开对方的[游戏次数]看了下，这个名叫何晓予的玩家迄今已完成了三次游戏，其中一次游戏评价为B，另外两次游戏评价都是C。
　　B和C？那是不是还有A，A之上是S？等等，那……
　　她想到这，返回个人信息页面看了一遍，发现默认设置是所有信息都呈现不可见状态，也就是说，何晓予现在还不知道周一的游戏评价是S。

　　等愿意上岛的游客全部离船后，小船慢慢向着返程方向行驶。微风轻拂面庞，周一的心情也随之逐渐平复，但紧跟着，她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可恨。
　　明明亲手杀死了恋人，现在连见对方最后一面的机会都失去了，但这一连串的事件发生得太快、太过匪夷所思，周一还没来得及惊惧和伤痛，就学会了适应和习惯。这些事在短短的几小时里，已经发酵出了全新的结果，这个结果不再使她茫然，也不再让她绝望。而现在，她又比大多数人都更快地学会了接受……

　　[我不需要帮助。]
　　周一打开对话小窗，发送了这样的回复。无论那个玩家发来的消息是真心还是假意，对周一来说都没有区别。
　　她想，也许这才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对她亲手杀死姚萱做出的审判。如果她死在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游戏中，那也是因为她有罪。在犯下无可饶恕的罪行后，还指望能苟且偷生逃脱刑罚，这是更大的罪。罪上加罪，死刑都只是轻判。
　　回复完信息后，周一浑身都仿佛卸去了力道，四肢有些酸麻，意识却无比清晰。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同时也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做错了事，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为此付出代价。她不用再考虑如何存活，也不用再担心找不回姚萱……这些都不重要了。

　　游船停靠在码头后，周一笑着和导游以及同船的旅客道别。她走得很快，到后来甚至是一路小跑着到了高铁站。她想到那张信息表上写着休整时间15天，觉得这个时间挺不错的，足够她做好多事，又不会太长。15天，她能整理出几箱姚萱的东西，能和母亲道个别，还能去林轩的酒吧喝一杯。

　　她坐上回尚海的高铁时，想到家里放了本相册，里面有姚萱在植物园拍的照片。还有一个铁盒子，原本装着曲奇饼干，后来清理干净用来放姚萱画画用的颜料。
　　书房写字台上有个储蓄罐，里面没有零钱，而是塞着几页日记。日记是姚萱写的，写完后也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什么原因，把这两页撕了叠得四四方方塞进储蓄罐，周一偷偷拿出来一看，发现是写满了开支数据的手记账单，于是又默默地给姚萱的账户转了钱。

　　三个月前的某周六，母亲给她打过电话。当时周一正坐在电脑前开远程视频会议，错过这个电话后，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回拨。
　　林轩总说酒吧的驻唱歌手不够专业，是个穷学生，经常因为各种考试请假，还说与其请这个半吊子，不如让周一来做兼职。说归说，但每个月驻唱的工资还是照样发，周一还看到他们两个人一边唱歌一边喝酒，醉得一塌糊涂。可能是最近生意不错，林轩换了辆跑车，还在物色新的店面，要开在更繁华的酒吧街。

　　零零碎碎的事像江水般冲进周一的脑海，打着旋汇聚成一股股暗流，汹涌地灌进她的肺腑和胸腔。她背着个背包，风衣的帽子歪在头侧，袖子的内侧还沾着血迹，半蹲在地喘着气，时不时还像个溺水的人般咳嗽两声，狼狈不堪。但这都不重要了。
　　……这都不重要了。周一站在那个熟悉的公寓前，心想。

　　她快步走进电梯，刚要按下关门按钮，门外忽然伸进一只手臂，挡住了电梯门——
　　“抱歉，稍等一下！”穿着连帽卫衣的男子随后跟着进了电梯，他戴着卫衣兜帽，大半张脸笼罩在帽子里。
　　电梯门再次关闭后，周一按下了16楼的按钮，侧头看着穿卫衣的男子：“几楼？”
　　他没有回答，打量了下周一：“你好，我叫何晓予。”
　　“你……！”周一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风衣口袋里的那串钥匙，但没过两秒，又自嘲地笑了下。是啊，其实有什么好怕的呢。

　　“区域0045-编号210009，嗯……我记得你叫……周一？哈哈有趣的名字！”名为何晓予的玩家笑着说，“我只是想确认下，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周一看着电梯显示的楼层数到了‘14’，过了会儿就‘叮咚’一声停在了16楼。她转头看了眼何晓予，这个经历了三次游戏的玩家微笑着，看上去并不在乎会听到什么样的答复。
　　周一摇摇头：“不用了，谢谢。”她不想再多解释什么。正要踏出电梯时，何晓予却伸手拦住她，摘下了卫衣的兜帽。
　　“你要不要加入我们？”他直视着周一的双眼，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紫色、黑色，两种色调交织在一起，缓缓扭动着，像两条虫子缠绕着彼此的身体，留下粘腻恶心的体[晋江]液。环状的肢节型身躯勾缠在一起，形成紫黑色的妖异图纹！
　　那图纹浮现在对方的瞳仁里，闪烁了一下又一下……
　　砰。砰砰。砰。砰砰……
　　周一的呼吸加快了，她的心跳跟着那种闪烁的节奏跳动着！

　　她就这么盯着那双奇怪的眼睛，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电梯停在了16楼，过了不知多久，门‘咔嗒’一声关闭，周一猛地回过神来，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就仿佛自己绝不能说出那个句子。“我……”周一感到一阵眩晕。
　　她看着何晓予，忍不住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对方没有恶意，也愿意帮助其他玩家一起渡过难关，为什么要拒绝呢？她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个念头：我要加入……我必须加入他们！就现在，立刻！

　　周一激动得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回答：“我要加……”
　　[嘻嘻嘻！嘻嘻……]
　　她的耳边响起尖利又古怪的笑声。
　　“啊——！！！啊啊啊啊！！”何晓予惨叫着倒退了两步，‘嘭’地撞在电梯轿厢的一侧墙壁上！“不不！！不啊啊！为什……啊啊！！”他双手紧紧捂住眼睛，指缝间不断流淌出紫黑色的液体，滴答滴答地落在电梯里。

　　[嘻嘻！嘻！嘻嘻嘻……]
　　……人偶。
　　人偶的笑声。
　　周一脑袋‘轰’地一下发麻，像被一把巨锤狠狠地砸了下，嗡嗡作响，口鼻都冒出一丝铁锈的腥味，喉咙口毛躁得发疼。她头顶突突地跳，仿若那里的血管下一秒就要炸裂，疼得让她无法呼吸，只能抱着脑袋跪在地上！
　　她面前有一颗头颅。
　　人偶的头颅。

　　“不——！！我的眼睛啊啊啊！！我的眼……呜啊啊啊！！”何晓予凄厉地叫着。他不再捂着双眼，而是跪倒在地，双手不断在电梯的地面上抓挠，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他的左眼全部变成了紫色。
　　紫色的球状体表面浮动着细密的条纹，那些条状的生命体在眼球里穿梭游走，不断蠕动着破坏晶状体和神经。眼周的肌肉因剧痛而抽搐，青筋根根暴起，直到皮肤变得血红！

　　周一面前的人偶头颅慢慢变成虚影，最终化作一片红色的雾气。她咬牙抖着手伸进口袋，握住钥匙串，深吸了口气跳起来，一把扑过去按住何晓予，倒握住钥匙。尖锐的钥匙朝下，狠狠地扎进那只完好的右眼！
　　‘叮咚’一声，电梯停在了1楼——
　　何晓予抓住周一的手臂，试图扯离对方：“啊啊啊啊！！！”他不停惨叫着，周一手中的钥匙却越陷越深。“不不，别……别杀我！！啊啊……痛！眼睛……不！”何晓予语无伦次地哭嚎，“姚……姚萱！对！！别杀我！我知道……”

　　……姚萱。
　　周一愣住了。

　　这时，电梯门‘咔嗒’一声打开，门外等候着的人正要进来，却看见满手是血的周一、扎在眼球里的钥匙、惨叫的何晓予。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年妇女立马跟着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杀人啦！！杀……杀人了！保安！！啊啊啊！”
　　她连退了好几步，踩到了后面的一个男学生和一位穿套装的白领女子，手上提着的超市购物袋也不管不顾地一扔，里面的芹菜番茄翻倒了出来，鸡蛋也摔得稀巴烂。三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哭天喊地，那中年妇女没站稳摔倒在地，后面的学生也被带着绊倒，一时尖叫和哭嚎响起一片。

　　周一回过神来，她握着钥匙的手被何晓予紧抓着，指甲深深陷进皮肤，带起一阵阵刺痛。她猛地用力——
　　“啊啊啊啊！！”
　　她抓住对方的脑袋，狠捏着发根，朝着电梯的地面一下又一下地撞击！
　　眼眶里的钥匙正对着地面，随着每一次撞击，都更加深陷进眼球……
　　“不不！！不……呜啊啊……！”何晓予的声音嘶哑，透着绝望和恐惧。他的左眼不断淌出深紫色的液体，左半边脸被皮下蠕动的带状物充塞，皮肤胀裂充血，面目全非。“不，你、你不能！外面有人……他们都看到了！放过我，我再、再也不……呜！”周一把他的头撞向地面，一次比一次更用力。

　　她说：“姚萱死了。”
　　姚萱已经死了。无论你想告诉我什么，都太晚了。

　　电梯外，摔倒的中年妇女哭叫着向外奔逃。白领女子躲在男学生身后，两人都哆嗦着坐在地上。随着周一的不断击打，电梯轿厢里发出沉闷的回响。
　　何晓予的声音渐渐衰弱，变得微不可闻。
　　[嘀——嘀——嘀——嘀——]电梯警报铃自动响起，一楼的住户听到吵闹声和惨叫声，也都纷纷开门查看……

　　“只要你死了，就……”周一轻声呢喃着，重复着撞击的动作，直到钥匙完全没入眼眶看不到踪迹，对方的脸部血肉模糊为止。
　　何晓予死了。

　　电梯外匆忙赶来的保安推开人群走近：“让一下！各位住户，请让一下！”
　　坐在地上的白领女子和男学生忽然都停止了哭泣，茫然地看着电梯轿厢。扔了购物袋的中年妇女跟在保安身后，这时惊醒般一下跳起来：“幸好吾通知得早哦！里面的小姑娘，侬还好伐？要紧伐？”她站在电梯门口张望着，担忧地看着周一。
　　保安连忙进来扶起周一：“实在不好意思，来得晚了！这电梯本来满好的，没出过故障，我昨天还看过……”他走到半道踢到了何晓予的头，低头看了眼，“哦小排骨和五花肉啊，真的不好意思，东西都摔坏了。”
　　中年妇女和几个热心的住户跟着说：“还好人没事，东西摔坏就摔坏了，不要紧的！电梯有时候真的危险，吓人哦……”她还追问道，“小姑娘，侬先看看侬有撞伤擦伤伐？”

　　周一看了眼何晓予血肉模糊的脸，那串钥匙已经深陷进眼眶里，也许还扎进了脑补。
　　除了她，没有人看到。她摇摇头：“我没事。”

　　只要他死了，就没人会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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