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应承恩

　　转眼到了腊月，金宝山回到了郡王府，给太后、皇上、太子都带了许多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团圆之后的郡王府也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之中。辞旧迎新时的京城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所有的人都喜气洋洋，大人们忙着采买年货、亲友相约、打点仆从、盘点铺子，孩子们忙着做花灯、放鞭炮、吃糖果点心，谁也没发觉，金赐和金承恩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一方面，金赐的七七四十九日安魂期还没过，金承恩的伤疤结了痂也慢慢脱落殆尽，但毕竟伤筋动骨，金垚叫他休息满百日。他俩谁也没有提出要去对方的屋里探望，而是各自安静的待在自己的院子里。金赐无聊中看了不少书册，多是些民间流行的神鬼志异和话本子，发现书册原来并不全像经史子集般那样生涩难懂，反获得了许多新鲜的意趣。金承恩则开着窗，看屋外的景色，看偶尔飞过的鸟，看树上的纹路，看狂风卷起没落尽的枯叶，发现自己的眼力又敏锐了不少。
　　金赐和金承恩就在各自分头休养的状况下，迎来了新年。
　　除夕守岁时，孩子们都聚在堂屋，包括金承恩和金桃。大家热热闹闹的吃过一餐团圆饭，在人声鼎沸和鞭炮齐鸣的喧闹中，没人注意到尴尬的金赐和金承恩。他们各自努力的保持一份平静，座位虽然挨着，两人中间却似隔着一座太行山。他们木然地被大人拱着去放鞭炮，看着檀香点燃炮仗的引信，听着微弱的嘶嘶燃烧声，直到噼啪不断地爆裂声中，空气中升腾起的一团一团的浓雾，鼻中卷入刺激的芒硝的味道，像是拉低了二人的感知觉，他们沉浸在这喧哗浓郁的氛围里，暂时打散了心里那一团更加浓郁的迷茫。
　　正月里的京城热闹且忙碌，王公贵族们需要走亲访友，宴请宾客，家家户户洋溢着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
　　金家也不例外，作为京城新贵，几乎所有的达官贵人都送来了贺礼，各种宴请接连不断，不论是前朝的金宝山、金垚，还是后宅的魏氏金家姐妹，都忙着应酬应接不暇。好在金家商人出身，金怡也算半个掌柜的，算起来往礼单是一把好手，俨然是春节期间金府的临时大总管。其余几个得用的姐妹也都被大姐调用了，有算账的，有清点的，有校对的，各个都是精明能干的闺中精英。
　　这样一对比，金赐和金承恩就更显得清闲许多了。
　　除了无法拒绝的宫宴，金赐以养病为由，没有参加任何宴请。而金鑫一家，更是不便出现在各种场合，只参加了金家的家宴。
　　宫宴上，皇上亲口过问了一句金赐的情况，金垚忙道已无大碍，宫宴便依旧恢复了歌舞升平。
　　这样忙忙碌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
　　元宵节这日，京城热闹非常。白天皇上会在皇宫举行祭天大典，祈求天官赐福，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民间百姓们要赏月、吃元宵、挂花灯。届时家家户户门口都会挂出花灯，请全城的百姓来观赏、品评，尤其是皇亲贵胄，都会精心的准备，以彰显自家的地位和实力。夜晚全城无需宵禁，百姓们都会到街市上，赏月、赏灯，百姓们携家带口出门游览，青年男女们大大方方的约会，孩子们欢欢喜喜的玩闹。这一天，可能是百姓们最肆意在皇宫周围和王爷大官门口徘徊的一日，更有商贩们摆起各色摊位，卖吃食、卖花灯、卖糖果、卖艺。
　　王府外的大街上，刚过了晌午就开始混乱嘈杂起来，小贩们纷纷抢占有利地盘，支起摊位，备上货品，期待着今晚赚个盆满钵满。金府中孩子多，十五一早起来便按捺不住了，各个小姐们自来了京城，管束严了起来，轻易不得出门，好容易今儿个逮着个出门的机会，纷纷要求出去。金怡光明正大的到金家铺子里转了转，看到店里的伙计们忙的脚不沾地，连掌柜的都接待客人了，她心里暗自欣喜，觉得今日能获利不少。正巧看到几位相熟的官家女眷来店里采买，她亲自接引了一番，给了一些不疼不痒的优惠，送了几件稀罕的小玩意儿，就叫那些女眷们喜笑颜开，答应店里的伙计定期上门送新货单子。
　　金珥和金珊见店里人太多，就没去添乱，转而去采购了一些布匹针线，还给妹妹们买了一些京城特色的小玩意儿，以安慰老四到老七因为年纪太小不许独自出门的心情。
　　金赐和金承恩虽然是男孩，但也没能在白天出门。倒是卢家的卢成儒派家人送来帖子，邀请金赐晚上一同去观灯，礼数周到的不容拒绝。
　　金鑫没让金承恩和金桃出门，怕再生什么变故，只答应了金承恩可以爬在墙头观灯。金承恩没说什么，默默应了。
　　拗不过孩子们的金家长辈们，赶在太阳下山之前便用过了晚饭。年纪大的小姐们，金家几位小姐们由一个大的领一个小的，在侍从和侍女们的陪伴下去灯会游玩。
　　卢家的人早早在王府门前等着，直到金赐用过晚饭，便将金赐接着，去和卢成儒汇合了。
　　原来真正下帖子的，并不是卢成儒，而是太子。金赐赶到卢家的时候，太子正坐在卢家国公府的堂屋喝茶。
　　见金赐进来，太子脸上漾起笑意，招手让金赐来到身边，一边摸金赐的头，一边问金赐身体可大好了。金赐听说了太子在自己病中的关照，明白太子对自己关怀，卸下一丝拘谨，笑眯眯的回道：“都好了，早就想出来活动呢。”
　　“那今晚本宫带你好好逛逛。”太子声音中说不出的宠溺。
　　虽说海城的十五也很热闹，但京城作为皇城根下，风情自是与海城天差地别，热闹程度自不可同日而语。
　　太子来逛灯会，为的是与民同乐并体察民情，所以并没使用太子仪仗，而是穿了一件贵公子的服饰，同大多数人一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慢慢的游览着。他和卢慕儒已然是少年，身量也已长成，即使并未着华服，气质依然卓尔不群。加之两人自小就游览灯会，看上去习以为常，悠闲自然，这样的两个翩翩公子，频频引人侧目。
　　金赐和卢成儒就不一样了，两个孩子本就爱玩爱闹，一路东瞅瞅西望望，每个摊位都要逗留一阵，尤其是打把式卖艺的，不论那里围了几层人群，他俩也都能靠着体型的优势挤到最里面，好好的看个够了，又喝彩又鼓掌，丝毫没有身为皇亲贵胄的自觉，反倒像两只调皮的猴子。才从一个摊位相伴着钻出来，傻呵呵的朝着太子和卢慕儒嘿嘿笑几下，再蹿到下一个人群中。
　　幸好卢成儒是镇国公卢守业的老来子，在家中一向娇惯，卢慕儒早习惯了这皮猴一样的弟弟，而太子前几日见着那奄奄一息的金赐，如今看他这么活蹦乱跳，笑的连眼睛都弯了。两位主子尚且如此，下人们更是不敢有什么异议，只是苦了几个侍卫，不停在人群中紧紧盯着那俩小人儿。
　　金赐和卢成儒在笑闹着逛灯会的期间，遇上了自己的二姐和五姐。两个男孩子蹲在一个做面人的摊位前，目不转睛的盯着手艺人搓揉着各色的面条，在面团上填填加加，用木棍压压戳戳，不多时手中就出现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或动物。金家二小姐和五小姐也是这样被吸引过来的。
　　“二姐，你看，那个仙女！太美了！”
　　听到有熟悉的声音，金赐扭头去瞧。
　　“五姐？”
　　“小八！”
　　金珥被妹妹一路拽着挤到面人摊子的前面，正准备扶正头上几乎滑落的玉簪，听到小八在这儿，也欢喜的冲他笑着。
　　卢成儒在金赐的引荐下，见过了金家的两位姐姐。纵使他已经免疫了金赐的相貌，但这样的容颜出现在两位精心装饰过的操着吴侬软语的少女身上时，卢成儒居然脸红了。他回头装作继续去看面人，却不由得暗自偷瞧金家的两位姑娘。
　　太子见这边热闹，也和卢慕儒一起过来。金珥和金妩忙要行礼，金赐在她们耳边说太子是微服私访，太子也说都是自家表兄妹，不必多礼。即使是这样，在这个不必忌讳男女大妨的日子里，金家二位姐妹还是感觉不宜多待，借口说先行一步。太子上前从面人的架子上拿起一对仙女，分别递给二人，笑着说二位妹妹后会有期。金珥羞红了脸，头都不敢抬，只慌着行礼，接过面人。还是金妩脆生生笑嘻嘻的说了一句：“谢谢！嗯…表哥！我看上的就是这个仙女！”
　　两人转身欲离开，太子突然开口：“二妹妹，留步。”说完上前将金珥的簪子扶正，“当心掉了簪子。”
　　此后，金珥就任由金妩拉着，在灯会上像个游魂似的走着。金妩话多，一路叽叽喳喳个不停，她却只知嗯嗯啊啊的应着，完全不知道金妩说的什么；入目的花灯很美，很亮，但她却一盏都不记得那花灯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商户的商品琳琅满目，她觉得哪一样，都比不上自己头上的玉簪；路上游人如织，却只有一张脸印在了她心上。
　　金珥一贯性子内向，面上的红一直烧到了第二天，从此以后，就更沉默了，只是时不时会莫名其妙的低头轻笑。那个仙女面人儿，一直都摆在金珥的妆台上；而那个玉簪，金珥一直戴到了嫁入东宫的前一天。
　　说回面人摊子上的金赐等人，太子给金赐挑了一只白兔，金赐又拿了一只黑色的小狗，准备带给金承恩。“让金桃姐给他就行了。”金赐想到这个又不失面子又能向小黑示好的点子，有些洋洋得意。
　　卢慕儒见自家弟弟还在发呆，问他想要哪个面人儿，卢成儒却支支吾吾的拿不定主意。卢慕儒见此时架子上有个孤零零的仙童，就抽下来递给卢成儒，付过了铜钱，大伙继续向前。谁也不知道，卢成儒的仙童，和金妩的仙女，是照着金童和玉女做的，原本是一对儿。
　　这边灯会上有忙乱有安逸，有快乐有欣慰，有坦坦荡荡有秘而不宣，总之对每个人来说应该是个充实愉快的节日，似乎所有人都得偿所愿，那压抑着的，说不出的阴郁和迷雾一样的悸动似乎被欢乐和吵闹驱赶，缩成了一团，藏在了一个看不见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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