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房间的陌生人

　　凌晨6点，位于山阴路尽头的一幢老式居民楼走出一个男人，三十出头年纪的模样，穿着深色的灯草绒上衣，即使在这个夏季清晨，也显得突兀又怪异。他走近，脸上是因睡眠不足而透露出来的疲惫。

　　到路口了，快要转弯了，他回过头去看了一下晨曦中影影绰绰的楼房，就像侦查过几千次的狙击手，能轻易分辨出他的目标。他转回头来，脸上的疲惫像川剧中变脸一般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饱满的振奋。

　　一栋、二栋，三栋、四栋……
　　一号楼、二号楼、三号楼、四号楼……
　　一楼、二楼、三楼、四楼……
　　他像一架电梯一般不知疲倦地爬上爬下；
　　一公里、两公里，三公里、四公里……
　　第一个路口、第二个路口、第三个路口、第四个路口……
　　一圈、两圈、三圈、四圈……

　　他的双腿像一台永动机一般不停地踩着脚踏板；
　　打开一个又有一个箱子，把一瓶一瓶乳白色的瓶子放进去。他感觉鼻尖一直飘动着一股新鲜的奶香。

　　天色渐渐亮起来了，路上的行人渐渐地多起来了，他抬头看了看前面的那栋楼。还有最后五家客户，幸运的是他只需要上两个楼层。但还是得加快效率，现在已经快八点了。

　　把最后一瓶牛奶放进箱子里，他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渍。即使只是给分布在两层楼的客户送奶，但是因为是老式的住宅楼，没有电梯可搭乘，也还是稍感辛苦。

　　可是也省了等电梯的时间呀，他乐观地想。

　　拎上篮子转身蹬蹬蹬往楼下跑。双腿不停地交换，双眼盯着脚尖，视线都有些模糊了。他好像看到一个老旧木头嵌成的窗户，泛着青色的光线从天空铺下来，穿过打开着的窗户扑进室内。窗前是一张看起来蓬松而柔软的床，两颗脑袋从被套的一头漏出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他们正在酣睡中，神情宁静而富足。

　　三步并作一步，用力跳下最后三个台阶，跑向穿过楼层缝隙射出来的阳光中。背影在柔和的光线中羽化了边缘，但却像棵长在悬崖边上的柏树，挺拔而有力。

　　他是跑着进工厂大门的，时间来得及，还有十分钟手表的指针才会摆出开口朝左的直角。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淡蓝色的polo衫 ，后背印着XX工厂第五车间的字样，胸口的部位印着工厂的图标。衣服有些泛白，显然被反复洗过很多次。但衣服很干净，即使在炎热多汗的夏季，领口也依旧洁白耀眼。衣服明显是被熨烫过的，很平整，连一条皱褶爬上去都会滑下来。灯草绒的深色外套被他整齐的叠起来夹在腋下，一只袖子垂掉下来，因为他匆忙的步伐而快速地搅动着一小团空气。
　　劳动都是重复地。只需要把铜线扣上机器的接口处，再用一颗塑料帽拧紧用以绝源。他一直做得又快又好，还在工厂年会上公开受到过表彰。传送带上的机器不断地运转过来，他不应该分心的，因为只要漏处理一个导致了二次返工就会被扣钱。但是他压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他的脑袋里像是被强制安装了一台计算器，在不停地算计。

　　听主任说，明年春天工厂就要上线最新的自动化生产机器了，意味着到时候很多人都会失业。即使他凭着自己的能力侥幸逃脱，但是这毕竟不是一份赖以长期生存的工作。不过还好上天眷顾，为父亲欠下的债已经还清了。明年夏天他也能拿到夜校的毕业证书了，他相信到时候再加上自己的娴熟的技术，理所当然地可以换一个更好更有提升空间的工作。

　　“的确，一切都在向着更美好更光明的方向前进。”即使努力克制着，他的脸部还是没有藏住来自心底真诚的高兴。

　　“可是，还不能自得呀！”他突然又在心里告诫着自己。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完成。

　　工厂的伙食是很不错的。有好些个他喜欢的菜品，味道可口价格也便宜。但是这一个月以来他一直避开摆放着他喜欢的菜品的窗口，诱人的色泽和香味会勾引他做出纠结的思考。

　　“还有一个月。忍一下就过了。”他安慰着自己。

　　端着餐盘四处找座位，到处都是呼唤他过去拼桌的声音。他是肯不计较吃亏去与同事相处的人，总是受到大家的尊重和喜爱。

　　钟表的指针摆出180度的角度时，他开始准备下班。虽然是计件的工作，但是他不能在这里花费时间。应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但是他还不觉得饿，中午伙食份量十足，所以在这个时间他肚子里的那只青蛙基本处于睡眠状态。可是就算饿了，他也打算扛着。即使他手上拎着的那个可以算得上昂贵的点心在一直以它自豪的香味攻击着他的嗅觉。

　　把箱子从车板上拖过来，鼓足一股气力扛起来，转身往储物室里走。如果时间还是上个月的话，现在他应该在去往夜校的路上。确实很幸运，从上个月开始夜校已经进入了放假阶段。下一期开学还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

　　很重。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汗水不停地渗透皮肤汇集成豆子一般大的形状往下滚。放下货物后的双臂都在微微震动，肌肉里面应该是装了一个正在运作的发动机。可是动能却无法传递到双腿，他的双腿却像被铅球在脚跟拖住了一般难以挪步。还有一半的活需要完成，以他差不多一个月的工作经验预估，这种几乎被重力把身体拉向地面的往返动作他还要进行一个小时。本来两人份的工作他独自接了下来。因为薪水很丰厚。而他很需要钱。

　　晚上11点半，位于山阴路尽头的一幢老式居民楼，一个男人走了进去。两分钟以后，二楼最边上的窗户亮起了光。光线细小而昏黄，贴在黑黝黝的背景上，像一颗不会闪耀的星星。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冰箱不显眼处，然后在桌前坐下，静静地调整着因爬楼而紊乱的呼吸频率。右手边是一口茶杯，温度透过杯壁细细地飘出来，热气贴在皮肤上，手像是浸泡在在三伏天阵雨来临前的空气里。他打开杯盖，仰头喝光了整杯水。有薄荷清新的味道，水温对于口腔、喉咙、胃，甚至整个躯体来说也都刚刚好。他几乎可以知道它是在几分钟前沏好的。

　　肚子里的青蛙像是闻到饭菜的香味，呱呱地叫得更欢了。揭开漏纱布，那股香味更浓了。盘子里食物金黄油亮的色泽让人食指大动，是他最爱吃的那道菜。但是对于他来说，食材显得昂贵了。
　　可是面对任何包含爱意的精心准备，虽然它在贫困的环境中显得奢侈，却都不应该受到否定。

　　屋子里很安静，亮汪汪的弯月挂在天上，透过窗户刚好能看到完整的轮廓。只有筷子撞击碗碟的声音以不规律的节奏时而响起。他很饿了，时间也很晚了，可是他仍旧慢慢地咀嚼，感受着思维超脱疲倦的□□，浮在半空中那种轻飘飘甚至有些晕眩的感觉。试着在脑袋里描绘背后房间里的样子：
　　老旧木头嵌成的窗户，泛着青的乳白色光线，蓬松而柔软的床，两颗从被套里面伸出来的脑袋，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他们正在酣睡中，神情宁静而富足。

　　他轻手轻脚的收拾完碗碟，走向浴室，换洗的衣物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浴室门口。旁边是一摞帆布口袋，边角的线条压得整齐而紧实，他一看就知道是用缝纫机踩出来的。同样，他也知道从散布到成形的口袋每一个的价值是一元钱。

　　他顶着一身的水汽站在房间门前，手轻轻推开那扇合拢而未上锁的门。屋子里的情形跟他储存在脑海中的画面一模一样。他刚跨出一只脚，沾湿了水的拖鞋吱嘎一声，于是他收回脚步，静静地看着，皮肤上水汽蒸发带来微微的凉意，但在他的心里结着一颗沐浴在阳光中的红色苹果，温暖而饱满。

　　他转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在同样松软的床上躺下，清水冲刷过的肌肉依旧一阵一阵地发酸。但是那一种被称之为“幸福”的感受轻轻地包裹着他，仿佛在为他做着按摩一般带给他安逸。他进入了梦乡，神情宁静而富足。

　　凌晨5点半，位于山阴路尽头的一幢老式居民楼二楼最边上的窗户亮起了光。穿过窗户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桌前享用着食物。很快，他结束了早餐。把昨晚放进冰箱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桌面上，还像模像样地调整了一下角度。

　　凌晨6点，他走出那幢老式的居民楼。

　　男孩慌里慌张地冲进厨房，顶着满头玩闹得来的大汗。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早早地就告别了玩耍的伙伴，他知道妈妈会为他准备好吃的给他庆祝生日。

　　其实，他一直没跟妈妈说，他希望爸爸也陪他一起过生日，可是从他记事以来，他很少能在白天看到爸爸。即使见到爸爸也不能陪他玩儿，爸爸好像总是在忙。尤其最近，他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见到爸爸了。

　　“爸爸在哪里呢？” 他总是问妈妈。

　　“爸爸在工作呀。要赚钱养囝囝哦，把囝囝养成胖小子。”妈妈也总是这样回答他。

　　家里的门没锁，他推开门一路跑向房间。昨天唱歌比赛的奖状忘记拿给妈妈看了。他喜欢唱歌，身边的人都说他将来会成为歌唱家。

　　房间的窗户那里有什么在闪着金灿灿的光，他跑过去看。

　　“哇，是小提琴！”男孩惊讶得叫出声来。他知道这个东西，可以拉出很好听的声音。但他知道它很贵，总是摆在擦得好干净好干净的玻璃窗里面。男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去摸一下它。可是他害怕，他知道碰坏了要让爸爸妈妈赔。

　　其实，他已经是有很多小秘密的男孩子了。就像他希望今天爸爸不要出去工作能陪他过生日；就像他一直想要有一把小提琴可以唱更好听的歌。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爸爸妈妈，因为他知道爸爸妈妈赚钱养囝囝很辛苦。

　　“可是，漂亮的小提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要去问妈妈。

　　转身的一下子，男孩突然看到自己的床上躺这一个人，盖着自己的被子，还小声地打着鼾。可是他刚刚光顾着看漂亮的小提琴了，根本没有听见。

　　“这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是不是外星人？外星人也睡觉吗？”他脑袋里塞得满满地全是问号。他要去问妈妈。

　　“妈妈，有个陌生人在我的房间睡着了。”

　　“傻瓜，那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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