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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
杨仲还在世时，陈秀芳从没想过自己会发疯，更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对自己的儿子苛责至此。
现如今，杨仲过世多年，最初那几年的痛苦渐渐淡了下去，对杨清的愧疚却与日俱增。这愧疚越深，她便越不敢同杨清见面了。以至于她明明可以很早就出院，却一直装疯卖傻，缩在‘发疯’的壳子里尽情逃避，直到一个男人的出现。
陈秀芳想起第一次在病房门口看到那个欣长的身影时，不禁由心而发的赞叹。那真是一个美人。然美人虽美，但却不会让人弄错他的性别。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单是通身的贵气就足以让多数男人望尘莫及。
她印象里似乎见过这人，又似乎没见过。直到男人走到自己跟前，她依旧没能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人。
于是她问：“年轻人，我见过你么？”
那人点头：“见过的伯母。严格说来，您还是因为我进的这医院。”
陈秀芳闻言，似乎想起来什么。她笑了笑，对他说：“那可真是要谢谢你了。不介意的话，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这老婆子么？”
“赵焱。”男人道，“我叫赵焱，三火焱。”
那是陈秀芳第二次见到赵焱。时间是在，六年前。
陈秀芳想起那时赵焱身上若有似无散发出来的死气，忽而叹口气。那死气并不像久病之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反倒像最看重之人离世，世间再无什么东西能让他开怀。她想，或许杨仲死时，她给人的感觉就是这般。
许是同病相连，陈秀芳想劝劝他。但两人毕竟不熟，陈秀芳又怕她想错了，便将这些烦乱的思绪抛到脑后，问：“你来做什么？”
“我知道其实您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赵焱说：“所以我来，是想请您出院。”
陈秀芳终归是没有出去。
她始终还是怕，怕她出院之后会再次伤害杨清。赵焱没有强求，此后多次来找她也大多只是谈一谈杨清的日常。他提起杨清时总是带着笑，那笑容冲淡了他身上的一些死气，让他本就出挑的眉眼更是意外的好看。于是有一天，当赵焱正说起杨清最近做了些什么时，陈秀芳忽然来了一句：“你喜欢清儿。”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赵焱的回答却是：“我离开了他。”
那一刻，陈秀芳看赵焱自嘲的模样，忽然明白了他身上死气的由来。
陈秀芳疑惑：既然如此痛苦，当初为何还要离开？但她却没有问出来。
此后两人照常谈话。她既没有责怪杨清和赵焱之间的事——她私心里认为自己已经没有责怪杨清的资格了——也没有议论赵焱的离开。因为陈秀芳知道，赵焱爱杨清，如她爱杨仲，甚于他爱杨仲。
只是，爱又如何？且不说这世上太多无奈，非人力所能控制。再者，赵焱早已不是昔日跟在父母后头的小小孩童，他是成年人，自然有决定自己未来的路的权利。哪怕未来荆棘遍地，既然赵焱选了这条路，也只能咬牙走下去。即使杨清或许也会因此而痛苦，她也无权干涉。
是以，陈秀芳从来不与赵焱提他与杨清之事，而赵焱也从未说过——哪怕只是一句——后悔之言。
陈秀芳出院不久之前，赵焱又来找她。她大约是晓得赵焱要说什么的，不在乎是一些关于杨清的日常。但她想错了。
那日赵焱很早就来到她的病房，却没提杨清。他一直从早晨坐到傍晚，期间不发一言，甚至连动也没动一下，只是默默的看着病房外的天空。
在夕阳下山，室内亮起灯光的那一刻，赵焱忽然开口了。
他说：“伯母，您还爱伯父么？”
这是赵焱第一次提杨仲。陈秀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叹道：“或许爱，或许不爱。”她说：“早先仲哥去世时，觉得天塌也不过如此，甚至寻死的念头都有。那时想没了仲哥，活着有什么意思？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发现我却是越来越少想起仲哥了，连他的相貌也几乎记不起来。有时我甚至怀疑，当初那样歇斯底里的我到底是不是只是我的假想，我依旧是那个疼爱清儿的母亲。”
她笑笑，摇头，似悲似叹：“我只后悔当年太自私，到底是把清儿抛弃了。毕竟死了就是死了，怎么也比不上仍活着的人。毕竟生死本就是常态，与其让死人拌着迈不动步，不如彻底抛下反而能活得轻松些。那些年我总以为是仲哥的死让我再也开心不了，后来才发现，是我自己逼得我自己变成这样。可当年我不愿看清。到了现在，我只恨自己看不清。”
赵焱闻言，却是笑了。
这是六年来陈秀芳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开心，仿佛肩上重担全部卸下般全身轻松。
这也六年来陈秀芳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难过，好似生机一下从他身上抽空，连一点乐趣也不剩了。
然后陈秀芳听他说：“伯母，您该出院了。”
陈秀芳说：“我再想一想，下次给你答复。”
赵焱摇头：“伯母，我不会再来了，您好生保重。”
没过几日，陈秀芳听说了赵焱订婚的消息。她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于是在得知消息的当天就联系了杨舟，说：“我想出院。”
然后，赵焱便死了。
陈秀芳想起赵焱最后那个笑，定神，对身后给她梳头的杨清说：“清儿，这世界上沒什么东西比活着的人还重要。仲哥他死了很久，现在对我这老婆子来说，你能长命百岁快快乐乐的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杨清梳头的动作一顿。很久，他来到陈秀芳身侧，坐在地上将头靠在她腿上，说：“妈，你能回来，真好。”
陈秀芳没有回话，只是一下一下，慈爱的摸摸杨清的头。
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她的头发白发斑驳，但她的手很暖，很暖很暖。那掌心的温度透过头发通过血液，一直传到了杨清的心里。
杨清笑了笑，忽然喊了一声：“妈妈。”
陈秀芳摸头的没停：“妈在这儿。”她又说：“地上凉，赶紧起来。起来就赶紧收拾，等会儿咱们就要回去了。你不是一直想着你刘爷爷么？仔细别把给他的东西忘了。还有……”
杨清一一应是，嘴角的笑一直没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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