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春草

　　十六岁的余笙，最喜欢的一首诗，叫做《孤独》：
　　从童年起，我便独自一人，
　　照顾着，
　　历代的星辰。
　　她知道，她从来都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的世界拥有碧海蓝天，她的世界只剩夜晚的孤寂。
　　但这是余笙无力改变的现实，从出生起，一张先天性心脏病的诊断书就将她牢牢锁在了那一方天地。
　　余笙是一个沉默的人，沉默中带着那么一些自卑与不合群。她在市中上高一，按理说十七八岁的年纪，本该随心所欲地欢笑，但闹嚷教室里，余笙只是一个人坐在角落。
　　余笙几乎不与别人交流，或者准确来说，余笙根本从来没有学会怎样去和人交流。因为她的病，她从小便在父母的约束下长大。或许，她一直都是一个异类，余笙总是这样想。
　　高一的日子过得很快。孤独的人本该被困在停滞的时光之中，而恰恰，余笙却在百无聊赖中看着身旁的同学嬉笑打闹，也便度过了一个学期。
　　嬉笑之余，也会有同学注意到了这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女孩，然后新奇地发现，她也很漂亮。余笙有一头深棕色头发，在暮春的阳光下泛着金。余笙很白，是那样病态的白，白到几乎看不到血色，只是因为她很少有机会在阳光下肆意奔跑。每天她只是坐在那里，好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让人可望，而不敢触。或许，这样的隔阂，来自于余笙，从未对他人敞开过的心扉。
　　余笙觉得，她这归期不定的一生，也就将在这种沉默中过去吧。
　　可生活好像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总以给人一个措手不及为乐，你一生中所唏嘘的欢笑、离别，都好像只是他贪婪盛宴上的一道佳肴，任他品尝罢了。
　　高一下学期一开学，余笙走进教室，便看见同学们都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热闹得很，好像在谈论着什么新奇的八卦。她偷偷地往那一簇人那儿瞥了一眼，又怯生生地迅疾将目光收回，却也依稀听说了班上转来了一个新同学的消息。
　　没过多久就响起了上课铃，大家似乎很期待，都摈气凝神地等待着老师带着新同学的到来。余笙照旧坐在专属于她的那个角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大家好，我叫许一扬，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清澈的嗓音盈满了少年的朝气，蓦地传入余笙的耳中。这样干净的声音好像是有巨大的力量，能够在余笙给自己筑的心墙上，钻出一个洞来。心神微颤，余笙不禁抬起头，看向声音的主人。那个男孩很高，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白衬衫和牛仔裤，最简单不过的搭配却让人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出众。他长得可真好看，余笙暗自想，细碎发梢下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眉眼低垂的样子好像又格外地温柔。他皮肤很白，却不似她那样病态的白。
　　想着想着，余笙打量许一扬的目光逐渐大胆了起来，或许连她自己也未曾发觉。
　　忽而，不知怎的两人视线对上，余笙毫无防备下撞进了那一双皓月般的笑眼，心中一惊，好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连忙匆忙地别过头躲开，像是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孩子。而她的样子落在许一扬眼里，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显得格外可爱。
　　班里的同学都叽叽喳喳着交头接耳，对这位新来的同学感到十分兴奋与好奇。当老师安排座位时，许一扬却开口，伸手指向了教室角落里的那个空位：“老师，那个女孩边上有个空位，我去那儿吧。”——依旧笑容满面，而教室里的同学们却突然一齐噤了声，只余齐刷刷的目光怔楞地盯着他走向了那个他们平时不敢轻易触碰的地方。
　　至于为什么要选择坐余笙旁边，许一扬也说不出来具体的缘由，只是莫名其妙地，对这个有些奇怪的女孩，带着那么一丝好奇。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一份独特的关注，到后来，会慢慢发酵成什么。
　　坐定了许一扬才发现，他边上的女孩儿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每每侧身坐着，披散长发总挡住了她的大半脸颊，沉默的让人不知所措。
　　“嘿，小姑娘，我是你的新同桌，许一扬。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我说！”许一扬扬起笑脸和她打招呼，试着打破这份沉默。
　　一旁的余笙还沉浸在自己平静世界倏然被打破的慌乱之中，闻言，便越发的紧张起来，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轻声答道：“你，你好，我叫余笙。”然后又像害羞的小乌龟一样缩进了自己的壳里。
　　许一扬看着面前乖巧精致的女孩，忽然觉得她本不应该是这样沉默的，她的脸应该属于明媚鲜活，属于青春。
　　“我觉得，你笑起来应该很美。”闻言，余笙差异地抬起了头，而许一扬继续说：“我想，你以后应该多笑一笑，不要总是不说话，是吧？”正在说话的许一扬依旧是那副温暖的样子，他的开朗，他的自信从来都是余笙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们应当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余笙感觉到：好像是第一次有人，想要把她拉出她给自己构造的那个世界，好像是有人拉住了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旅人，对他说：走吧，让我我带你去，寻找一座灯塔，走出迷失的途。余笙的心跳得很快，从未有过的经历却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沉默良久，当许一扬差点以为这个话题就将这样尴尬地结束时，余笙却鼓起勇气，望向了他的眼睛，然后发现，那双眸是那么清澈，好像闪着星星，直直看进你的心里，让人沉沦。那一瞬，余笙觉得自己好似着了魔，再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语来，只好轻轻点头，几乎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声：“好。”然后嘴角勾起了一个似有若无的笑。
　　许一扬听见了，也看见了，于是他也笑了。
　　日子好像就是从那一刻，渐渐偏离了原来余笙心中的那个轨道。日复一日的，从暮春到初夏，再到盛夏，余笙从开始和许一扬时不时的交流，到后来的谈天说地无所不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鲜明，再到后来，余笙在许一扬的带领下，渐渐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发现她前座的小姑娘小希原来是那么可爱有趣。这样的日子好像带有魔力，让余笙终于敞开了心怀，终于不再守着她的角落，沉默寡言。
　　从那时候起，余笙发现，自己好像与他人也并没有什么隔着天空海洋的不同。余笙想：就当她的病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小缺点吧；就当是扬长避短吧，只要不跑、不跳，她依然可以和正常人一样，活得快乐。
　　从那时起，余笙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与爱，来自许一扬，来自前座的小希，来自所有对她饱含善意的同窗们。其实，余笙不知道，这些爱意一直都包围在她身旁，只是从前她从未察觉。
　　一天一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余笙的心里住下了一个许一扬。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余笙第一次觉得，余生太短，时间太快。
　　她的世界好像才刚刚开始，她说不清楚她对许一扬的懵懂情愫，但她知道，她还想和他一起，走很远的路。她贪恋着许一扬对她的笑脸，贪恋着与许一扬在树下牵手散步时他掌心的温度，贪恋着许一扬每每看向她时，眼里令人沉沦的温柔。
　　然而余笙的身体撑不住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天天的憔悴下去。许一扬刚还沉浸在看着余笙改变的喜悦当中，下一秒却开始忧心她的身体。许一扬甚至不敢想象将要发生的一切，因为他深知，他不敢面对，他的余生，已经少不了那个余笙了。
　　可医生说，余笙的心脏开始衰竭，只能建议尽快手术。而手术的风险，极高。
　　父亲、母亲……身边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无限的痛苦抉择当中，而许一扬在刚刚得知时，一瞬间苍白了脸色。然而一向胆小的余笙，却毅然选择了放手一搏。
　　术前的那一天晚上，夜空很蓝，星星很美，余笙接到了听着许一扬的电话，听着他在她耳边轻诉的那一声“加油”，忽然觉得，这一生，到这里也很圆满。
　　第二天，余笙被推进了手术室，她不知道未来将会是什么正在等待着她，她只知道许一扬也来了，捧着她的脸，在她唇上轻柔地落下一个吻，极尽虔诚，极尽留恋着；余笙看到了他微红的眼眶，然后听到他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余笙记得，她是这么回答的：“你让我找到了自己，让我心中常怀希望，你让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情感，包括友情，也包括你。我第一次那么贪恋着一个世界，却又觉得一切又那么圆满。我愿意为了那一点点的希望放手一搏。可即使失败，好像尝过了温暖，我的人生，也没有什么遗憾，让我如此舍不得了。我只是希望，若没有我，你也能一样的快乐，就像是时间倒回到你转学之前，你我从未遇见。”
　　也许，人生就该是这样，永远抱有希望，也没有什么舍不得，也便不害怕失去。
　　哪怕许一扬再多的不舍，手术依旧要进行。
　　灯亮，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从傍晚到凌晨，从凌晨到清晨……
　　晨光微熹，初生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散发着金色温暖的光线；而余笙，在那个夜里，和漫天星辰一起，沉沉地睡了。
　　日子还得照过，一切得失不过时间的游戏，一场梧桐春草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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