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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如寒江饶有兴趣地翻看着面前已装订成册的“辑事录”,早无视了战战兢兢跪于庭下的伍如意。
每幅每卷,勾线摹形处,各得其神——惹他误回当年。
举手投足,浅笑轻颦,犹是她彼时容光。
伴身日久,他自知生于丹青大家而尤擅描容、主动呈上这“辑事录”的伍如意不敢对她有半丝觊觎,所以这本来被有心人做做文章就能变成死罪之状,也不过他摆手便过。
但穆如寒江亦不想简单放过他:
毕竟这家伙在她身边的日子甚至赶得上自己,兼一手丹青绝技,绘她栩栩如生——
先跪着吧。
穆如寒江认真翻看辑事录时,间或瞟伍如意一眼,暗忖。
虽重伤不愈,年事渐长,然辑事录中的每页定格皆带他拂去了心底那层流年剥落的暗尘,清晰如昨的吉光片羽,山重水复处得她回眸一笑,总是弥足珍贵。
他忽然很感谢伍如意——
“起来吧,赦你无罪。”
伍如意觳觫着起身,小行微动处如履薄冰。
“当年因你名字择了你去侍候她,却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思及旧事,穆如寒江浅笑。望回册中时向他招招手,示意其近前:“朕怎么也在画里?”
“回陛下,那年早冬,您来瞧主子,主子对镜梳妆时感慨华发已生,您便……”伍如意字斟句酌,细细答来,却被他笑着打断:“朕想起来了,是那次。你这画里,还有不少朕啊。”
“陛下同主子比目缱绻,为主子辑事自少不得陛下。”伍如意行一短揖,恭敬道。
他一笑,心满意足:
“这是那年守岁我故意乱她棋局那次……这是她诞辰……这是我初征瀚南归来那时……”
伍如意静视这位中年白头的一代雄主,高兴得像个孩子——
眼周唇上那几道细纹深了深,继而一页页翻看,笑意不减,念念有词。直至再翻一页,他倏然顿住,双手捧卷近处细视,未几。掩卷时眸中有雾,眼眶已红。
他于前襟处取出两物——一簪,一镜。簪是玳瑁,润弥身通体之光,惠然生香;镜乃菱花,存久未磨取之态,空余天工。
簪有心字,镜无映影。
顺带晃了晃腕上银饰,细看去才知那是缠绕作环的银链,系一枚精巧银锁。
伍如意自然记得那锁为主子亲手所绘、云记银饰按图所造。
“你知道这是什么?”
伍如意见微知著,识趣摇头。他眸光一远,湎于前尘——
“这是十六年前她送的……确切地说,这东西本该跟我同岁。”穆如寒江笑着再将那银锁藏进袖里,拿起那支玳瑁簪:“这又是什么?”
“奴常见主子戴……”
“二十五年前,我亲手雕好,送了这个给她。”穆如寒江收好玳瑁簪,拈起菱花镜——镜纹饰以日月流云,怒波生江,细处不见斧凿雕琢之迹,鬼斧神工。只可惜镜面久未打磨,徒余独影依稀。
“这镜子……这辑事录的画儿既画到了那个时候,你也该不陌生。”穆如寒江喃喃:“你可知如今镜中所存……是什么?”
“是……主子?”伍如意不解圣意,但凭直觉。
“是啊……所以我没再磨它……”他一笑,带起胸腔的腥甜,深咳几声,心肺欲出;双肩剧颤,伤体难医。
得以平复再入回忆时因她而生的笑靥,恁是凄凉——
“让十三年前她的样子……留在里面吧……”
………………
…………
……
南枯明仪深以为,此乃她一生做过最幼稚、最疯狂、最愚蠢的事。
哪怕是及笄之时南枯家曾经一力反对她嫁与牧云勤而偏向牧云栾,她也只在合乎“闺秀”的范畴据理力争,没做过什么过激的反抗。
甚至篡朝乱政犹不及。
——想变得年轻,那就做些年轻时都不曾做的蠢事如何?
她认为当真是鬼门关走过一遭脑子半坏了才会信了这话的邪。
虽羽族新败,威胁少了不少,然瀚南中北边境之处本就兵匪并行,二伐二败犹进不止,暗藏几多风险不言而喻。
往如此地界寻御驾亲征的他,本就是至上蠢事。
不该连自己都被“主帅伤重难醒”的幌子瞒过去,一时失心丧智做下如此决定。
败有真假,负敌不力抑或诱敌深入?
伤有轻重,力所难及抑或引蛇出洞?
她本不该被一并迷惑,这也从不是他设给她的陷阱——
借两次北伐之机,外破强虏,内诱权奸,以心腹里应外合,一网打尽。
短短几年,他已成长至斯,早不需南枯明仪过分担心。
到底年岁愈增,反难辨是非,当局者迷。
不过终归是阅历与□□摆在那儿,让她不至毫无准备——相反从出宫伊始,至路线规划行进方式,她皆有预计。
除却乔装改扮,明哄实吓地拉上“合戈”,辅以牛车药草,银票团作小丸以药丸覆之,低调而行。亦幸亏“合戈”机灵,以妆容改头换面,及时周旋之下,哪怕她不时失心,也总算行了大半程而无恙。
终得音信他无虞而端军大胜时,“合戈”也曾询问是否返程。
“不。”她答得坚定。
百里路半九十,非南枯明仪所为。
况且自知他音信,那层“担忧”的借口便被一并剥落,余下的不过是一片欲见难得的宛然。
日日思君不见君,这般日子,她的前生曾过得太多。
她曾羡他坦荡,不像她小心翼翼藏着掖着,怕人笑,怕人看清。
再活一遭,很多事情已看得透彻。南枯明仪所剩时间并不算多,在她难得记忆清晰之时,亦试图从心所欲,随心而活——
如他。
想到他,她亦不由自主一莞尔,取出前襟藏着的纤巧菱花镜,却映容而惶:“我怎么老成这幅样子了……合戈,我的妆奁呢?快到了,我不能……”
“您瞎想什么呢,”伍如意回首:“我家主子有‘日月之仪,寒水之工’,不自藻饰,哪怕脂粉未施也比那些个庸脂俗粉强太多。主子现下上妆,那才是引人注意,怕是还没到军营就被强人掳了去。”
“人老珠黄了,你那些奉承也该收一收。”她不为所动。
“冤枉啊……”伍如意辩解:“从前就觉得您对自己容貌总是有所误解,而今更是。主子天人之姿,不该如此妄自菲薄。相反……”他取出先前收好的锅底灰道:“该再加点伪装。”
她轻一抿唇,望回镜中自己,眼尾几丝细纹不减绝色,眸间两汪岁月更增风情。
她从不自惭形秽,唯近君情怯而已。
南枯明仪解颐,多抹了几道灰渍。
………………
…………
……
先前忙于战事而未觉,如今端军大胜,瀚州再次被打回老家龟缩不出。枕戈待旦的日子告一段落,大军准备拔营之时,穆如寒江也有了些闲心。
两度北伐亲征,上次回朝便知她不得好眠,不知现下她境况如何。
欲寄尺素,提笔惙惙,有心难言。
曾经她心口不一,如今她讳莫如深,他皆无计可施。
却不知他无缘得窥的、她的少女时,可有他这般坦率?
爱她敬她,自欲尽数知她——
却也只合在臆想中雾里看花。
近来始觉自己愈发贪婪的穆如寒江自嘲。
他甚至有些嫉妒牧云勤和牧云栾——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卿好。
“穆如寒江——!”
一道厉呼瞬间将他扯回。
此声耳熟,却像是不可能出现在此的伍如意。他不由出帐观望——
“陛下,此二人系乔装改扮,那女子通晓瀚州语言,方才属下见其与一部瀚州人周旋,疑为瀚州细作,特意留了活口……”
“呸!你这猪脑子怎么都不听人说话!刚才说了多少遍了,我们是大端子民!是陛下故人!更何况那叫什么‘通晓’?不过是一句‘盘鞑大神’,你们端军护不及子民安全,还不许我们周旋自保了!陛下!您看看……”
“放肆!……”
一切音声再难以入耳。
仿佛此身作客,犹处梦中。
虽不是他熟稔的姝丽身姿,他却一眼便知,那是她。
忽如一夜春风来——
只恐昙花刹那开。
满腔欣喜无以名状,理智回归后却是蔓延而上的惊惧担忧。
一路行来,她是何等幸运聪慧,方无大恙至此?
他甚至不敢设想她经历了什么。
而军中肃穆,百双眼皆往此处,他只得将千情万绪弹指而过,压作一缕无以发泄的怒火。
一时双拳紧攥,目眦欲裂。
押解他们至此的百夫长与伍如意一个震悚,颤身而跪。她于原地斟酌片刻,似不欲引人注意而一同跪下时,被他稳稳扶住:
“伍如意,”他圈紧她的腕,感受到她本能的挣扎却犹未放:“目无法纪,擅离职守,下去领三军棍。”
穆如寒江感受到她立时凛目,眸色遽冷。而他不为所动,勉力制住她的反抗,回视于她,万语千言。
她随即安静,似谙其意。待得兵士尽散,被他携至大帐,放了门帘,方横眉以对——
“陛下好气势。论起来我乃主谋,更是共犯,也该领三军棍才是。”
穆如寒江苦笑未答,只掀帘对医务兵吩咐好生照顾伍如意。放帘回身,才得她容颜稍缓。
他净了绵巾,试探般近前去,见她并未排斥,终放下心来——指弯作抵,轻抬她下颌,为她细细拭去面上残妆污渍。
对他明目张胆一派灼灼黏住不放的目光应接不暇,她索性合目任他摆弄。而不消片刻,觉他气息稍远,以为清洗已毕的她方欲开眼,便觉被拢至一个怀抱——
有力、温暖,一如从前。
“吓死我了……”听他在耳侧的呓语,似诉似叹,惊魂初定。她心下骤然温软,抬手拍拍他的背,聊以抚慰。
千言万语待君听,到头来她却不知从何说起。竭力梳整思绪,也只闷声憋出一句:“你这胡茬该修了,扎人。”
他大笑出声,然后得寸进尺地以下颌益发凑近她,再被她嫌弃地推开。
一番嬉闹,圈在她腰间的手愈紧了紧,未几便听他笑道:“胖了。”
南枯明仪对着腰间那只手使劲一扭,他痛呼一声,卸了力道。她便瞬间抽身,掏出前襟一直妥善收着的菱花镜向他一扔,纤眉半挑——
“不仅胖了,还老了。我千里迢迢费心赶来,可不是专程讨嫌的。”
他立时失笑。
这是夜有所思,日有所得?
与她相知廿载,相守六年,却从未见她如此“可爱”。
反是他将那镜子收好,再不顾她细微的抵抗,收她回了怀中——
“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最好看的。”
话音一落,她静静不动,缩在那里。多少心事在齿边稔过又咽回肚里,终汇作低诉一句:
“思君辗转,何惧千里。”
他赧然笑开,初阳挂梢,璨璨其颜。而立之年的霸主纯若白日见梦得偿所愿的稚童,满是餍足——
“我也想你,想极了。”
………………
…………
……
十年生死两茫茫。
伍如意此才此力,得她跃然纸上,若春风化手,煦煦拂来,融了光阴所凝,将或迷蒙难辨、或历历在目的曾经一一重现。
荏苒年华,那么多人在他心里或去或留,却唯那了了而去的一人,明艳不群,容光不易。
斯人路已远,对镜空阑珊。徒照去年花,不见来时伴。
他终记得菱花镜里,她的样子。
卿颜不改,独我白头。
合目长叹,他剧烈地咳起来,带得三两霜鬓垂肩。伍如意见状赶忙上前为他披上大氅,忧心忡忡地念叨着“这伤怎么就好不了了呢”,一边劝他及早回寝宫休息,却被他拒绝——
“穆如氏先祖本就有讯,‘当你举起屠刀时,你自己也必将死于刀下’——朕早就有所觉悟了。更何况朕也不亏,他们瀚州的王还死在朕前面呢。”
他一厢超然,伍如意却不免悲恸,哀哀拜下。
事已至此,穆如寒江亦不欲多行客套,止了他的动作:“你不是说,史馆修撰呈上来的史册快堆了半间屋子?你先去把后妃传的末卷给朕取来……对了,潜儿近日功课怎样了?”
“回陛下,世子……不,太子殿下日日勤勉,尽得太傅大人夸赞。”
他挥挥手,伍如意从命退下。堂屋顿余一人,凉风入室作清啸,竟觉萧索无边。
“孤家寡人……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往后头疼的,就轮到潜儿了……”
话虽如此,但他清楚,作为天子穆如寒江之侄、大将军穆如寒山之子,穆如潜只会青出于蓝。
遥记当年,穆如覆灭后相依为命的穆如寒山也曾随朝臣一并上谏,劝他立后纳妃,终被他以奠定千秋的赫赫功勋一一搪塞。
帝王无后,百官惶恐。
她的存在,鲜为人知。
——“你要做的是旷古绝今的圣明天子。而我,只能是容颜老去的牧云皇后。”
“你可知她已入前朝史册?牧云涣以衣冠合葬其于明帝陵——但知道‘以衣冠葬’的又有几人?而你已是我大端的王!你们要一直如此?你与她立场从来相异,未来必不乐观,你好自为之!”
“这话听着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你就跟我说过吧……”
“那你还……”
“你觉得,一个称呼和一颗心,哪个更暖?”
“你说什……”
“太晚了,大哥……太晚了。”——
“启禀陛下,后妃传末卷已呈……”
却是伍如意捧几卷书册轻声而至,断了他思绪。
他以手掩唇,轻咳几声,取来卷册翻翻而阅,飞速审过——
他在寻那个熟稔不过的名字。
终停手时,良久僵坐。
她波澜兴阔可谓传奇的一生,亦不过青史两行,不痛不痒——
“明思南枯皇后,讳明仪。少颖惠见远,生殇帝。尝以智为天下凶。殇帝崩,隐帝禅,启临帝登祚,遂下之狱。启临二年崩于狱,葬明帝陵。”
最后一句,他瞧着总是不顺眼。于是展臂提笔,伍如意机灵地凑过去研起磨。
凝滞许久,却未曾落笔。
他僵在那里,踌躇难前。半晌终荦荦作罢——
“伍如意……”他长叹:“朕是不是不该私做改动?”
伍如意心领神会,寂然一笑:“陛下心如明镜,已有定夺,又何需奴婢多嘴。”
他缄默片刻,置笔于侧时眸光已静,定定若灵石,深处涤一抹决意:
“她身边那地方……修得怎样了?”
“回陛下……已经完工。陛下……可要去瞧瞧?”伍如意接过內侍递上的药汤,上前道。
“去。还有伍如意你记住,此事唯朕知你知,其他参与此事者,你知道该怎么说。”他接过药碗,嫌弃地瞥了一眼又置于案上,便不再管:“朕身体如何自己清楚,别浪费这些珍贵药材了。”
伍如意颤巍着跪下:“请陛下珍重。”
“行了。还有……之前说过那画儿,要陪朕进棺材……现在你记着,那画儿,要跟着‘朕的’棺椁进帝陵。”
“这……”愕然时不禁启口,伍如意霎时思及先前他所言所指,灵犀一通,默然未言。
伍如意至今犹觉,君心难测,伴君如虎。
然面前这位帝王,竟是将他的任性简放一以贯之——
虽正史所载,前朝皇后与本朝明君,分居史册两端,永远是毫不相干的二人。
比起彼此山海永隔的汗青记述,他与她,却会凭一方空陵、一纸画卷,活在后人生生不息津津乐道的猜测和传闻里。
何况还有他允许保留的、自己的仿作与辑事录?
他们亦终将如寻常夫妻,于清幽安闲地,同穴相拥。
也算至幸。
“别发呆了。”他晃晃手,裹紧大氅道:“陪朕去看看她吧。”
………………
…………
……
卿生我未生,我生卿已老。
卿归我未归,我归卿可待?
她去的那年,伍如意不曾见他过分悲怆。
甚至励精图治、停战免赋、休养生息,曾连年征战再筑穆如威名,强虏闻风而惧再未敢犯。宛州内外兼合,如日方升。
然这位英名在外的圣主,却以肉眼可见之速衰弱、老去。
不知昭关之险比之阴阳之隔如何——
否则他怎会一夜白头?
东华山上,浩渺峰巅,可飨绝景,可瞰皇城。
以此长栖,自比那地底笼子一般的皇陵远为上佳。
盛盛宛州,尽收眼底。
千百年来,多少成王败寇、戎马倥偬,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在这里上演,乐此不疲。
凌绝顶而揽山河风光,其磅礴、雅致、苍凉、温软的百般面相,又使多少豪杰凭生问鼎之意?
然王权更迭、改朝换代,兴衰浮沉几易,江山仍是那个江山。
谁也带不走。
他明彻。
他向来明彻。
所以那些阳奉阴违、穷兵黩武掀起的惊涛骇浪,也冲不去堂皇于朗朗天地间的一颗灼灼真心。
天地悠悠,可厚你我。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我很快就来陪你了。”
伍如意撑着伞,远望那一道孑影茕茕,抚碑自语。
碍于敕令,伍如意不敢上前,甚至不敢为他遮风挡雪。
年届不惑,霜华满鬓,遥望似耄耋。
未见雪落已白头。
眼看着皓雪从无到有,零零而坠,伍如意也只能空望着除却他所立之处的一小块,尽皆染作素白,无瑕。
伍如意不知他们已在这里呆了多久,感官渐被寒冷麻木。
他双足所在的那片地方,也被雪所覆,愈掩愈深。
伍如意幡然而悟——
他怕是早已越过那道“门”,于心神处,与她团聚了。
感慨于此,孤身饮泣。
最终,徒留墓前两洼深痕,与渐行渐远的一行足印。
到底,意难平。
是月,西端高皇帝崩,时年四十五。
——全文完——
无论有多少英雄,最后只能有一个胜利者。
而黄沙之下,总有相拥的白骨,
没有人记得曾经的风华绝代和年少轻狂。
——今何在《海上牧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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